笔耕倏地抬头,黑暗中,眸中戾气卷涌。
推开门,苦涩药香扑面而来,姜梨撩起眼皮望向内室,半掩的帘帐遮住男人上半身。
笔耕先她一步进去,把帐子挂到小铜钩上,旋即招手让婢女送汤药进来。
“姜姑娘,劳烦了。”双手平举药碗到额前,笔耕垂眉顺眼,压低声音求道。
姜梨轻扯唇角,绕过他走到榻前站定,俯身垂视而下。
高热中的男人有一种病态的俊美。
他乌发散乱,长睫抖颤,脖颈绷直,额间颈项处冷汗如雨,浸湿一小片枕畔。
干裂的唇偶尔溢出低吟,每一口呼吸都似烈火烧灼,带出细白的烟。
这就痛苦了?
比起我爹我娘被火焰烧成灰烬,比起周妈妈血流而亡,比起林亦之断手断脚,比起楼先月四肢洞穿、毁面截舌,这算什么痛苦?!
比起我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比起我被彻底毁掉的后半生,又算什么?!
就因为你姓陆,生来贵人一等,所以,你的一分痛,就能抵消别人万分痛吗?!
不够,还远远不够。
你不是陆修远最看重的孙子吗,不是陆家下一任柱石吗,你不是享受了陆家的供养长成的天之骄子吗?
那你就该死!!
“……姜姑娘。”笔耕又唤了声,余光盯着姜梨的动作,生怕她趁机做什么对大人不利的事。
姜梨若有似无地笑了下,坐到床榻边,伸手道:“拿来。”
接过药碗,慢悠悠地用勺子搅弄片刻,舀起一勺送到陆悬唇边。
药味冲人,陆悬紧皱眉头露出抗拒之色。
笔耕瞧着,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若这个妖女也喂不下去药,他真怕大人身子受不住。
姜梨眉梢微扬,俯身凑到陆悬耳边,声音轻轻软软,“哥哥乖,喝药。”
似有一道清泉流经耳道,窜入脑海,再自上而下哗啦啦冲灌进心眼!
那泉水是冷冽的,是沁人心脾的,滑过的地方冰冰凉凉,立马浇熄骨血里炙热的焰火。
陆悬忍不住舒服地叹息,表露在面上便是眉目舒展开,颤抖的身体稍稍平静下来。
笔耕听不清姜梨说了什么,只能瞧见大人面色的变化,不由瞪大眼睛,眸露喜色。
姜梨直起身,再喂药的时候,竟奇迹般顺畅。
待喂完把药碗递给笔耕,笔耕眼眶都快红了。
“这么激动,要跪下谢我吗?”姜梨一手搭在身前,一手放在榻上,笑望着他。
笔耕沉吸一口气,“只要姜姑娘能看护我家大人到醒来,姜姑娘让属下做什么都成!”
姜梨下巴微扬,静静望了好一会儿,歪头道,“好啊,那你可记住咯。”
笔耕看她眉眼如勾的样子,眉心跳了下,往后退开半步。
姜梨讥诮扯唇,正欲起身,却忽然,手腕被什么炽热的东西碰到。
她扭过头,见陆悬仍旧昏迷着,手却似有意识般,往她手上贴,往冰凉处贴。
她唇角下压,故意挪开一点距离,那只大手便惊慌般摸索,直到再度碰到,一把握住。
姜梨起了逗弄之心,抽出手指,缓缓往上提,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便死死攥住她唯一一点指尖,像饿红了眼的狗叼住骨头,拼命咬住不肯松开。
“……别走,求你不要走。”陆悬急切呼喊,出口的声音却低不可闻。
昏沉中,他看到姜梨了。
少女一袭天水碧的斗篷,巧笑倩兮,软声唤他哥哥,那声音娇得几乎把他融化。
他心潮澎湃,用尽全身力道把人拥进怀里,缺失的血肉重新填入胸腔,心尖都激动地颤抖。
然而只是一瞬,少女冷着脸一刀刺进他胸口,转身决绝离开。
别走,不要走!
他痛苦地滑跪到地上,周身鲜血如潮,迅速把他淹没。
他被抛弃了……
猛地睁开眼,陆悬瞳孔放大,目光定在帐顶,久久没有动弹一下。
“大人?大人您醒了,您终于醒了!”笔耕扑到床榻边,激动喊道。
屋内点了牛油灯,罩着碧纱罩,光线有些昏黄。
陆悬喉结滑动两下,出口的声音沙哑无比,“我昏迷多久了?”
“两日两夜。”笔耕应道,扭头示意婢女们送水送汤药。
陆悬微微蹙眉,撑着床榻想靠起,笔耕迅速去扶。
陆悬却猛地顿住,望向自己掌心。
一枚藕荷色、绣着梨花的香囊被他紧紧攥在掌心,攥得甚至有些濡湿。
“……她来过?”他迅速抬眸看向笔耕。
笔耕低头,不敢望过去,“……是。”
“她自己来的?”陆悬急问。
笔耕抿紧唇,目光定在足下,半晌没敢挪动应一下。
陆悬低低笑出声,疲累般闭了下眼。
她怎么可能会自愿前来看自己。
哪怕他死在她面前,这个狠心的女子眼都不会眨一下!
“这个是怎么回事?”把香囊放到自己眼前,他问。
“天色太晚,姜姑娘得回去,您……握得有些紧,故而……故而姜姑娘用这个香囊替了,说当是……送您的。”笔耕咽了咽口水,头埋得更低。
实则哪里是有些紧,根本是连动一下都不行,那个妖女不耐烦,直接按到大人伤口溃烂处,大人激痛之下才勉强松开。
想到这个,他又忍不住气怒,觉得姜梨实在是心狠手辣!
陆悬淡哂,不必笔耕为他脱辩,他也能想到当时自己是什么样一番不堪的姿态。
深嗅一把香囊,沉香、艾草的气息浓郁。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点……他瞳孔骤然缩紧。
手指隐隐颤抖着拨弄开香囊,取出里头甲盖大小的圆粒香丸,举到鼻尖细闻。
“大人,怎么了?”笔耕悄眼看过去,不解地问。
陆悬猛地将香丸攥进掌心,眉心闪过痛意,半晌,终是把香丸重新塞进香囊,丧失气力般吩咐,“无事,把章序叫进来。”
“是。”
漫天星斗如墨盘上横斜的棋子,笔耕候在寝屋外,抬头看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门终于拉开。
章序背着药箱跨出门槛,又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温声道:“有句话下官不说,想必陆大人也是清楚的。有缘即往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
又转向笔耕,“陆大人后面按时服药、换药即可,我已休沐两日,今晚必须得回了。”
笔耕朝他拱手道谢,目送人走远。
屋内,陆悬仍旧望着手中香囊,眸色比外头夜色下的阴影还要黯淡。
良久,他抬手掩住眉眼,缓缓侧身,遮住面上所有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