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向南行驶了一会儿,经过竹林中央时突然停下。叶蓁正想心事,听到车外的吵闹声便就着竹儿掀开的帘子看了过去,却是什么都没看着。
竹儿出马车探听消息,回车时对叶蓁道:“昨日雪太大,路滑,马车收不住好像撞了人。那人不依不饶的,非要主子出去主持公道,侍卫大哥正斡旋着。”
叶蓁微微一怔,此处地处偏僻,周围均为贵族、富商的别苑,鲜少有闲杂人随意走动,此人的行径甚是反常,显然是冲她来的。想到此处,她从袖笼里抽出匕首,拔掉刀鞘,叮嘱竹儿一声“你留下”,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被撞的是一个书生装扮的人,头受了伤,血将衣襟染红了一片,半蹲在地上,捂着额头,哀声不止,好似很痛苦的样子。叶蓁在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站定,用眼神向紧跟着她的侍卫询问。
侍卫没有想到叶蓁会下车,面露不耐,并未打算回他,草草一揖,颦眉道:“姑娘请回,在下自会解决。”
“废什么话!”叶蓁毫不客气地瞪一眼侍卫,突然举起匕首向书生刺去。书生一个鲤鱼打挺蹦起身来,利落的跳到一旁,轻松躲过。
叶蓁嗅一嗅那血腥味,盯着书生的一举一动,道:“这位公子感情是将自己当妖了吧,怎尽弄些狗血往自个头上撒。”
书生一看事情已经败露,冷笑道:“你怎知不是人血?”
叶蓁擦着袖口上沾的血迹,漫不经心地回:“气味不对。而且,一个书生的虎口怎会有如此厚的茧子,惯常用刀吧?”
话音刚落,书生突然吹响口哨,退后几步冷笑道:“自作聪明,那便去死吧!”
侍卫立刻警觉,飞身上前将叶蓁护在身后,盯着两旁的林子如临大敌。只是,那书生并未等到同伙。
啪啪啪!三声脆响,竹林里走出来三个男子,中间的男子披着一件黑色绣有祥云图案镶毛披风,头戴玉冠,面容华贵,气质儒雅,拍着手掌饶有兴趣的看着叶蓁。旁边的两人像是随从,身形健壮,面上无一丝表情,打眼看上去也均是不俗之人。
“姑娘好聪明。”
叶蓁没理那人,冲书生道:“想杀我也不瞧一瞧时候。回去告诉你主子,我这人记仇,之前那次未防备,再之后她不见得讨到什么便宜。走吧!”
书生看看众人,本以为已无活路,听到此话转身向后狂奔而去。
“追不追看你主子。”叶蓁向那侍卫说完,瞥一眼男子,转身要回车上。
男子身后二人将弩箭对准逃窜的书生,只等他一声令下。可他并未发令,而是向一人使了眼色,淡然道:“活的”
那人立刻追了上去。
男子拦住要回马车的叶蓁:“不杀他?”
叶蓁面无表情地道:“不杀,留着他回去报信。”说完,扫一眼自他出现便神态肃穆任由事态发展的“逸王府”侍从,行了一个大礼,“贵人来访,小女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男子神色微怔,继而大笑起来,虚指着叶蓁道:“果然冰雪聪明,你怎知是我派人将你诓出来的?!”说完,男子抓住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上了马车。
叶蓁坐在马车一角,道:“此处已无外人,贵人想说什么问什么可以开始了。”
“你果真不知害怕。”男子拍拍身上的浮雪,饶有兴趣地盯着叶蓁:“诓姑娘出来只为请姑娘吃口热酒,可好?”
“不好!”叶蓁说得斩钉截铁,毫不客气。
男子不以为杵,却望着叶蓁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
“你不怕我?”
“我娘亲说过,掌权之人最重权势,唯一人特别,从不喜发号施令,更不喜他人视其为洪水猛兽。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贵人画的人物全为平民百姓无一皇室贵胄且贵在神态,必是常行于市井之间。如此雅人怎喜他人畏惧于他,除非他坐于庙堂之上,而非在这山野之林中。”
男子很是意外:“你见过我画的画?”
“我娘亲一直珍藏,有幸见过。”
男子怔怔地瞧着叶蓁,一双手揉搓起膝上的锦袍来。
叶蓁又想起什么,问:“竹儿呢?”
男子回神道:“放心,她已经被我的侍从送回陶苑。”
叶蓁微微颔首:“如此看来,小女如今是独自一人孤立无援了。”
男子看着她平静的样子,玩味地笑着:“你不想知道那人为何杀你?现在就带你去,让你明白一下!”
“我要去买衣裳首饰,不去王府。”叶蓁道。
男子突然伸出手,叶蓁立刻去挡,这才发现,他竟然一丝武功都无。看着他抱着手臂丝丝吃痛的样子,似乎觉得胜之不武,她停了下来。男子再次伸出手,试探着,迟疑着,却又停在了半空:“我能,瞧一眼你的相貌吗?”
叶蓁慢慢地将帷帽伸到了男子手边。
第一次见相似的脸庞是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府中来了几个丫头,养母让他先挑,他一眼便看中了那个叫桃儿的女子。她人如其名,如蜜桃般水灵,尤其那双眼睛,古灵精怪的,让人只瞧一眼便再也忘不掉。
他死死地盯着叶蓁,脸上的玩味消失不见了,取代的是惊喜和交织的痛苦。她不愧是桃儿的女儿,模样简直像比着她复刻出来的一般,再细看去,她的眼睛似乎比桃儿的要大一些,鼻梁也要高一些,竟有些与桃儿私奔的侍卫的影子。男子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冷下来,慢慢移开了视线。
“你果然是他们的女儿!”男子像是在自言自语。
叶蓁看着男子的神情,跪了下去:“小女拜见皇上。”
渊拓缓缓回头,俯视着叶蓁,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他伸出手扶起她:“不必多礼,你娘当年最讨厌的便就是这些繁文缛节,她讲过,倘若有一日她做了大官,必会上奏折将这些全都省掉。”
“所以您才纵得她胆大包天。”
“你胆子也不小。”渊拓盯着叶蓁,忍不住苦笑起来。
从叶蓁一出门,渊拓的马车便一直远远地跟着,本想着将她直接带到逸王府再做打算,没想到路上竟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他还是担心的,怕她出危险也怕她受惊,所以才会改变主意半路与她相见。可没成想,她压根儿就不需要他。若是往常的女子遇到这种事,肯定要吓得不知所措,她竟然还能去试探。
“刚刚你说,要去买衣裳首饰?”
叶蓁看一眼渊拓,淡淡地回:“对。”
“知道我身份后,还想去吗?”
叶蓁回答得一本正经:“皇上请自便,小女自个儿去便可。”
渊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不想去王府瞧一眼吗?我知道你不爱那荣华富贵,但成了王爷的人,却无任何身份,你不憋屈?”
叶蓁的脸颊上飞上了一丝红晕,眼中却如同从前般清冷:“这世间的女子都如此轻贱了吗,被人强取豪夺了便必须要心甘情愿地依附他一辈子?”
听到此话渊拓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不见,他盯着她,看着她说这话时的无畏和坦荡,慢慢垂下了眼睛,而后拱手一揖,竟为她行了一礼:“对不住,是我梦浪了,不该讲这样的话。”
叶蓁落落大方地受了这礼,突然攒出一丝笑来,道:“这世间懂得尊重女子的也不多见。小女一介草民,受不起皇上这大礼,但小女可代这天下的女子谢过皇上。”说着,又拜了下去。
叶蓁的笑与桃儿有着太大的不同,但也各有各的味道。渊拓将她扶起,道:“那,我与你打个商量,我陪你去买衣裳首饰,买完,你陪我去趟王府可好?”
叶蓁明白,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只是觉得一个高高在上的皇上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给足了她体面,或许,他还在给予她尊重吧。她想起了姐姐定亲前她们在一起闲话家常,娘亲望着遥远的东方说,这世间总有一个男子不会将女子作为他的附属品,无论他的地位如何高贵,他的呵护却是因为珍惜因为希望那女子快乐,而不是为了取悦自己。如今,叶蓁知晓了,原来娘亲口中的他便是眼前这万人之上之人。
“你引我出来,难道不是想利用我摆脱王爷?”许是怕叶蓁不答应,渊拓又道。
叶蓁的面上突然露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为何这世间总有女子自轻自贱?不瞒皇上,小女并未有自信此计可成,不过在赌王妃的善妒和不计后果,没成想,她真的做了!”
“你料到她去找我,有没有料到她会半路截杀你?”
叶蓁摇头:“小女已瞧出马车并非出自王府,但也并未料到皇上会屈尊来此。刚刚那人为何不直接刺杀,想必是因不敢确定马车中有没有您这位贵人。小女斗胆,皇上此次应当为秘密出行,如此便是行踪泄露,这宫中必有奸细。另外,若真是王府派来的马车,想必小女走不到这林子便已被杀死。而,若不是有皇上一直护着,小女也无法有幸与皇上同行。”
“果然聪明,听说你好学,那我给你留个题目。你猜一下这宫中奸细是谁?为何王妃将你的事告知于我却又要杀你,将你送入宫,她同样能达到目的。”渊拓温和地笑着,“不急回答,待从王府回来再说也不迟。”
“小女领命。”说着,叶蓁从袖中取出丝帛,双手奉于皇上面前,“此为娘亲的心愿,每年一卷,只是不幸毁于大火。小女不才曾得娘亲悉心教导,如今也能模仿一二,还请皇上笑纳。”
渊拓还未打开,便已知这丝帛中写的是什么。他的手微微抖了起来,接过,小心翼翼地展开,看到那些字的第一眼,他的眼眶瞬间泛红。他看了许久,一字一句,一笔一划,而后,又仔细叠起,放入袖中,长叹一声,道:“我如今心浮气躁,已写不出如此好看的字了,甚好!”
叶蓁怔怔地望着渊拓,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娘亲写完一卷临窗而望时讲的那句话:“那样有才情的男子,为何偏偏生在处处受约束的帝王家?”
一路上再无话,渊拓似乎已陷入回忆中,时而颦眉,时而微笑,时而回抚一把丝帛所在之地。叶蓁安静地坐在一旁,心中异常平静。
“你,为何不问我贺之之事?”进入大街,渊拓突然问。
叶蓁回道:“皇上之命必有所考量,叶蓁一介草民无权干政,不问,便不会令皇上为难。更何况,小女有自知之明,纵使问了,也左右不了结果,如此一来,不问为好。”
渊拓垂首而笑:“贺之教出来的好孩子。今儿我给你托个底,贺之近日所承受的,他日我必会为他讨回。只是朝中之事多变,许多事情就算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也无法随性,你可理解?”
叶蓁立刻回道:“皇上乃一国之主,自当权衡利弊,无论小女还是将军,自会理解。”
马车停下,渊拓冲叶蓁温和一笑,等她戴好帷帽,他先一步下车,而后手伸出,将她扶下马车。她的手很冰,与她的神情倒是很相称。他很快松开,命人取一个手炉过来,递给了她。
叶蓁其实不觉得冷,但还是接过。两人一起进入一家气派的铺子,伙计一看渊拓的装扮便知来了贵客,百般殷勤,问他们是要裁衣还是要成衣。渊拓没回答,只是拿眼睛去看叶蓁,示意让她自己决定。
叶蓁一眼扫过去,只选了一套褚红色的袄裙,外加一件白底红边镶狐狸毛的披风。渊拓却嫌不够,指着另外几件问她是否喜欢。见她兴趣缺缺,便道:“你烧了那些衣裙,余下的也没几件好的,不如多选几件。”
叶蓁却没了兴致,道:“小女本就是可惜了那件恩人送的礼物,不缺衣服。”
渊拓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忽地笑了:“原来你也会赌气。”
叶蓁似乎没太听懂,瞧一眼渊拓,似乎又懂了,点了点头,往外走的时候道:“其实如今小女花的也是他给的钱,赌气没意义。”
“过几天你就要去营中瞧巨弩,若成了,我赏你的便是你自个儿赚的,想买几件便买几件,再也不用管他人喜好是什么。”
叶蓁抬头瞧了渊拓一眼,嘴角又露出了一丝浅笑,却未再讲什么。
旁边便是珠宝铺子,找了一圈却没寻到相同或者相似的款式,叶蓁只好画出样子请师傅定做。渊拓看到后放软了语气如哄孩童一般又劝:“定做需要时日,也不能一直素着用一根木簪了事。咱不用他的银子,我送你,当谢礼。”说着,拍了拍放丝帛的地方。
叶蓁大大方方地点头,见有外人在场,小小地行了一礼,道:“谢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