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都的大火还在烧着。
陆观南坐在幽清宫的台阶上,到天明,到天光破晓。
谢晋原清点完宜宫财物,汇成册子禀告给陆观南,到了幽清宫一看,不由地放慢脚步,只将成堆的册子和一大排的箱子放下。
这一夜之间,不过二十一岁的青年竟凭空长出了许多白发,从未有过的浑噩憔悴。有一瞬间,谢晋原真的怀疑,陆观南会跟随凌纵一同赴死。
谢晋原斟酌长久,还是道:“殿下,署夏炎热,凌……宜帝的尸体放不了多久便会开始腐烂的。”
陆观南没说话,只将凌当归微凉的躯体紧紧抱着,幽深的眼眸却如同死灰一般,毫无光彩,哪怕落了泪,也形如枯槁。不怪谢晋原多想,陆观南这个样子,当真令旁人也倍感唏嘘。
“阿凌……”
陆观南垂眸替凌当归理着发丝,仿佛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仿佛下一秒,他的阿凌便会睁开双眼,生机灵动如昨,叽叽喳喳地吵闹他。但他也清清楚楚知道,怀中人的身体是僵硬的,血肉是冷的,是没有呼吸的,怎么唤都不会应。他已经死了,真的已经不在了。
陆观南心脏如刀插。
谢晋原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行了一礼,劝道:“殿下,节哀顺变。殿下既这般爱惜宜帝,让他贵体安生、葬入陵寝才是眼下关键啊。”
“贵体安生……”
陆观南喃喃重复,抱着怀中人的手忽地一滞,瞳孔骤然缩动。
他忍着碎裂般的头疼,反复地去想。
他抱着的这具身体只是凌纵的躯壳啊!而阿凌不是凌纵。肉身已死,那么附在其上的……灵魂呢?那缕灵魂才是他的阿凌!阿凌的肉身才死去不久,灵魂必然也不会那么快的消散,按照书上的说法,应当会萦绕幽清宫七七四十九天……
陆观南的心绪被吊到脖颈处,加之南方的酷暑,额上都是汗珠,心跳如雷。
魂魄……魂魄!他要留住阿凌的魂魄!
陆观南骤然起身。
谢晋原困惑:“殿下……”
“招魂,招魂……”
陆观南灵光一过,匆忙从殿外的箱子里翻找出宜国的书籍。
他记得,他记得一百多年前宜国太祖的宠妃湘妃薨逝,太祖悲伤欲绝,以招魂之术想要留住湘妃。
他咽了口干涩的唾沫,强行镇定,却还是翻坏了古籍。
但也终于找到了那一页。
招魂之术,可见亡故之人的魂魄,相传乌塔异族,与天地相通,尤擅与魂灵对话。
陆观南没有任何迟疑,后槽牙紧咬着,可见异常紧张激动,他急急道:“立刻传书到长陵,不管用什么方法,让台苏和他的所有东西七日之内赶到清都,若七日之内不到,我必屠了乌塔全族!”
台苏是当初丽妃找来为他的母亲文慧皇后引魂安生的乌塔术士。
谢晋原愣住,“殿下, 找他来做什么……”
“不要再问,去!”
南方盛夏,清晨的阳光也是如此强烈,照着陆观南发间的白发尤其明显。他身形晃荡,说完这句话后,又跌跌撞撞地走回到凌当归身边,神色哀哀地抱着他,哑声唤他的名字。
清都距离长陵很远,七日之内,台苏到了清都皇城,只觉颠簸得快没命了,下了马车便吐了个彻底,整个人脸色都发白,被架着去了幽清宫。
还没站稳,就被一双手扼住。
“你不是会招魂吗?你招回阿凌的魂魄!让他回来!”
台苏是见过秦王的,冷冽的青年,不苟言笑,有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稳重与城府。这会的他,急迫、崩溃,还带着些疯狂,像是走到穷途末路的痴人,终于抓住了一丝救命稻草,甚至赌上了命。
七天里,凌当归的尸身已经放入了冰棺中,置于地下,以求延长尸身腐烂的时间。
陆观南也在冰棺旁,守了整整七日。
“殿下,这招魂之术,虽能通天地亡灵,只是未必真的能将逝去的人招回来……”台苏在触及陆观南的眼神时,话语戛然而止。
“招。”
不管能不能,都要招。
这七日里,发间又生了白色,瘦了许多,气质更加凌厉。只一眼,便让台苏不敢多问一个字,搭台设坛,扬招魂幡,招求灵魄。招魂极耗时辰,台苏摇晃着铃铛与浮尘,哼唱着乌塔语,轻飘飘而空灵,似乎传去很远的地方。
陆观南听着这幽幽的声音,不觉湿了眼眶,仰望着漫天的繁星,四面八方地追寻阿凌的踪迹,四面八方好像都是他的音貌,一晃而过的,却又都是空。
陆观南陷入悲喜之间。
“噗——”
竟生生地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台苏惊叫道:“殿下!”
陆观南擦掉嘴角的鲜血,泪水沾上血,成了血泪。他狼狈地扶着槐树,目光仍旧狠戾且坚定,却也有掩不住的脆弱与悲痛,他从口中挤出两个字来:“继续!”
台苏只好继续。
连着七日的招魂。
除了招来一场暴雨以外,躺在冰棺中的尸体毫无变化。
暴雨鞭打着整座清都城,漱河的亭亭荷花也失了生机。乌云滚滚,电闪雷鸣,城内浮起草木泥土的气味。
像是一场悲烈的挽歌,为宜国末帝送行。
陆观南站在暴雨中,面色冷静,极其地冷静。他突然想起了在祁王府的一场暴雨,那时他体内的金蛇毒被阿凌悄悄地用过酸的食物压制住,他为了求证,于深夜的暴雨中潜到兰汤池,与正在沐浴的少年对峙。只是本胜券在握的对峙,结果自己输得一塌糊涂,在雨中落荒而逃。
回忆流转,他记得那时的心跳声。
他以为是在雨中奔跑导致的呼吸急促,其实不是。
还想到了有一夜。
阿凌悄悄摸摸去安置闫庚,半夜回来,也是一场大雨。他路过自己的屋子,悄悄摸摸地进来,给他盖好被子,白日里耀武扬威的,暗地里却细心又温柔。
陆观南闭了闭眼,任由雨水拍打面颊。
衣衫早已湿透,身体上的伤口与血,疼得如同鞭子抽身,也等不到那个嘴硬心软的人再来着急忙慌地替他处理了。从今往后,风霜雨雪,便都是自己一个人了。
陆观南胸口突然剧烈咳嗽,血丝如雨,恨不得将心脏都咳出来。
谢晋原、周行云等人此时也顾不得他先前的命令了,立马上前去撑伞,挡住他头顶的暴雨。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地上爬起来,声音嘶哑,像破碎的瓷器,唤道:“来人。”
谢晋原赶忙道:“殿下有何吩咐?”
“宜帝谥号,择定为‘昭’。七日后,以宜国最高规制,送宜昭帝安寝皇陵。”陆观南的视线迷失在暴雨中,深陷宜国的旧宫,他的声音也是如此,听不真切。
昭,是个美谥。
给亡国之君,上这么一个谥号,实在是不妥。谢晋原想劝解几句,想想还是罢了,一个谥号而已,随陆观南去了。他说了这么一番话,便是接受了凌纵的死亡。
可谢晋原怎么瞧着,都觉得陆观南心中固执地放不下。
真的放不下吗……谢晋原想着,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实在不行十年,总可以放下的吧。
莫说他薄情冷漠,可人心不就是如此吗?能有多少情深例外?
这场暴雨持续了七日,这一日终于放晴。
尘世如洗,一泓青碧。
停灵多日的宜昭帝凌纵,也在这一日,葬入宜国皇陵。
随着墓门的关闭,抖落些石屑。陆观南脚下如坠千斤,缓缓转身,墓室里阴凉透骨,出了墓室,惨白刺眼的阳光照着他萧索的背影上,甚是沉郁。
阿凌。
他于心中默思,握着腰带上的一枚碎裂纹玉佩。
迎面的阳光里,他再度看见了记忆中的树上少年,一时脚滑跌落,落入他的怀中,众多玉佩中这一只勾住了他的发丝。
从那开始,这只玉佩便始终伴他左右。
玉佩上刻画着春日融融的好景,春浓烂漫。
是清溪乡野之畔,桃红柳绿,山石灵秀,如神仙之境,静谧、安详,甚至能听见摇摇的风声与鸡犬声,和谐得似乐曲相奏。
“咳咳——”
一道突然的咳嗽声,将这般平静打破。
青色麻衣的少年,不由地眯了眯双眼,面颊上满是被春风吹落的杏花,纤细的柳枝时不时地也拂过,痒痒的。
少年拽住柳枝,呆愣愣地坐起来,茫然空白。
又是铺面而来的杏花,落入他的衣衫,袭来清淡温和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