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勤政殿内的烛火依旧未曾熄灭,映照着殿内两人的身影。
昭明帝听了季回安的问话,一扫近日的疲乏,面色难得轻松。
“瞧你这急切模样,”昭明帝轻笑了一声。
带着几分揶揄,“可是迫不及待想娶妻了?”
季回安微微一顿,耳尖微红,旋即坦然承认:“确有此意。”
昭明帝愣了片刻,而后大笑出声,连日的烦闷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季回安望着帝王眼尾笑出的深深纹路,忽觉喉间发紧。
这些年他甚少见昭明帝这般开怀,仿佛此刻不是君君臣臣,倒真像寻常父子说些体己话。
昭明帝端起案上的茶盏,缓缓饮了一口。
又低声叹道:“依你这年纪,是早就该成婚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话锋微转,“你母亲,倒是失职。”
昭明帝的语气里却隐隐透着不满。
季回安垂眸,将凉透的参茶换过。
\"母亲恐也有她的打算,微臣并不怨她。\"
这话说得违心。
他记得五岁那年得了天花,高烧不退。
迷迷糊糊听见下人嚼舌根:\"大夫人只顾着五少爷,恐怕心里根本没有大少爷......\"
后半句被淹没在铜盆泼出去的水里。
后来他病愈后苦读诗书,练就百步穿杨,却再没唤过一声‘娘’。
昭明帝的目光悠远,像是在回忆。
他知道季大夫人恨他、怨他。这么些年,他想补偿,可她却避他如蛇蝎。
他一个帝王,自也有自己的骄傲。
不见便不见,年少私情在家国大事面前,什么都算不上。
可她不该如此对待他的孩子。
他知道,她怪他失了信,没有娶她做妻,便决绝地离他而去。
可在这个位置上,岂是他想如何便如何?
他的婚姻,关乎社稷,关乎朝堂,关乎天下,并非他一己之私能决定的事。
昭明帝望着眼前垂首的季回安。
忽觉烛火映在他肩头的暗纹蟒袍上,恍惚间竟与自己年少时的剪影重叠。
连端坐的姿势都与他在潜邸时聆听先皇教诲的模样一般无二。
昭明帝喉咙泛酸,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季回安快步上前为他抚背,触手尽是硌人的骨节。
半晌,方才恢复平静。
昭明帝想,他愿意成全季回安,让他娶他心爱的女子。
很大程度是不想让他步自己后尘,到头来,竟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你怨朕吗?”昭明帝问的郑重,那双灰褐的眸子满含愧疚。
季回安猛地抬头,清明的眼中带着一丝不解。
昭明帝的意思......?
待季回安想要去深究,却见这位苍老的帝王已经转过脸,掩盖住了情绪。
“朕如今精力不济,宫中动荡,慎王的事让二皇子和勇王心存不满。
他们嫌朕太过轻拿轻放。这几日,连面都不曾露过。”
昭明帝语气淡淡,似乎并不意外。
而后又欣慰:“倒是你......”
他看向季回安,眼中流露出几分温情,“还惦记着朕的身子。”
季回安抬眸,对上昭明帝不再躲避的目光,心头微微一震。
昭明帝又忽然问道:“你可曾觉得委屈?抑或觉得朕对慎王太过宽容?
毕竟,他曾要取你性命。”
季回安沉默片刻,缓缓道:“回陛下,臣并不觉得委屈。”
昭明帝微微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肃清朝堂蛀虫,还天下一个公道,才是臣之所愿。”
季回安语气平稳,“至于个人恩怨,臣从未放在心上。”
他是无所谓,但阿妤因此受伤,险些丢了性命。
这可不是圈禁就能解恨的。
昭明帝望着他,半晌后轻轻点了点头。
他这个儿子,终究还是深明大义。
“赐婚的事,恐怕要再缓一缓。”昭明帝又开口。
季回安闻言,心头微沉,垂眸掩住眼底波澜,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昭明帝叹道:“朕如今心有余而力不足,朝政动荡,需你稳住局势。
秋闱也需你多费心。最多等秋闱后,届时,朕亲自为你赐婚。”
季回安只好拱手道:“臣明白。”
昭明帝拍了拍季回安的肩,又道:“待你成婚后,朕允你半月之假。
可好好陪陪你妻子。”
季回安眼神微动,心头那一点焦急总算稍稍平息。
昭明帝的动作很快。
翌日巳时,封县主的圣旨送到了季府之中时。
季大夫人正与沈夫人母子坐在厅中闲话。
捏着手中的丝帕,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
只听说带回来的是余杭孤女,还救了季回安一命。
他将人藏在清风阁中护得密不透风。
让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来竟是宋清妤!
当初传言宋清妤已经死了,她还曾暗自叹息过。
若是没死,她中了断嗣草又生不出子嗣,自然会矮人一头。
到时候还不是任由她捏扁搓圆。
一直无子的话,就得从五郎的子嗣里挑一个过继。
这样一来,季家的家主之位,还是落在五郎一脉身上。
也算是拨乱反正了。
可谁料宋清妤竟还被封了县主!
清平县主,千户食邑!
这是什么概念?
这意味着,即便她进了季家,生不出孩子,她仍然有自己的一方产业。
甚至比寻常权贵嫡女更有底气。
季大夫人心里一阵不舒服。
紧紧攥着手帕,眼中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夫人更加难以理解了。
她还记得年初沈湛为了宋清妤要死要活的样子。
听说她坠崖死了,还松了一口气。
可怎么又与季回安扯上关系?竟得了县主的封号?
也太离奇了!
一旁的沈湛却想的更深了些。
他莫名被人设计,断了子孙根。
有他自己放浪的缘由,但他总觉得事情不对劲。
一直思来想去,不觉得得罪了谁,要对他下如何狠手。
方才听到宋清妤在清风阁中养伤,还救过季回安......
这让他的心里头,有了大胆的猜测。
若是他们二人早就有苟且,甚至在赏花宴之前就已经暗度陈仓了呢?
那他与母亲给宋清妤下药,致她不孕的事,岂非触怒了季回安的逆鳞?
难怪啊!这么解释可完全说的通。
季回安确有那个能力,让他受如此耻辱!
沈湛阴柔的脸上透出狠厉之色。
却拱手对着季大夫人柔声道:“姨母,宋清妤得如此殊荣,咱们合该前去道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