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1963年5月4日
香港
田之雄一觉醒来浑身酸痛,扭头看了看,里屋的门还关着,红姐还在酣睡。他一抬手腕,已经快上午九点了,急忙起身,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又把沙发整理好。
在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他觉得清醒了许多,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办,有许多情况要弄个清楚,他必须马上出门。
他轻手轻脚出了门,又小心带上门,匆匆下了楼。
走到街上看见早点摊,本想给红姐买点早点上去,又转念想起刚才出门把门带好了,再回去敲门会吵醒红姐,便罢了念头。
他走了好几条街,终于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警惕地在周边看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异常,才进去开始拨电话。
“喂,边个?”电话那头传来少许生硬的粤语,语气却是十分熟悉。澳门站没事!田之雄心里一阵兴奋。
“陈总您好,我是香港公司的小田啊。”
“哦,是小田啊,你还好吧?”
“我很好,您今天在澳门么?我们公司的报价您看到了吧?我想把样品给您送过来请您过目,您看什么时间方便?”
“我先看看安排…哦,我这两天都会在澳门。你下午一点到老地方吧,我请你吃茶餐厅。”
放下电话,田之雄心里踏实了许多,至少陈明远没有受到波及。他明白陈明远前一句话“这两天都会在澳门”是担心电话受到监听放的烟幕,真正的会面地点是他与陈明远第一次见面的茶餐厅。
时间还早,他决定再去找一下陈伯,他现在最迫切的是得到组织的明确指示。
他探头看了看街角的路牌,拿起电话要了辆出租车,直奔码头。
从天星码头上岸后,他要了辆黄包车,在嘉咸街旁边的一条街提前下了车,慢慢地向前走,仔细留意着周围。走到街口报摊,他买了两份报,一边浏览着标题,一边远远地观察他和莫之英的住处。
早点摊已经收得差不多了,街上依然热闹,空气中还飘荡着早市油炸食品的香气。他没有发现那所房子周围有任何异常,没有警察,没有便衣,也没有可疑的车辆;他甚至看到陈伯的推车上那幅“陈记鱼蛋粉”的招牌,只是摊前没有一个顾客,仿佛陈伯一直在守候他。
可是他知道,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他不能走过去,为了陈伯的安全。他决定晚上去趟陈伯家。
他埋头仔细翻阅报纸,没有看到任何关于这件事的报道。他不甘心,又买了一份《澳门日报》和一份亲台湾的报纸,从头看到尾,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显然,港府和台湾方面都在蓄意封锁和隐瞒这个消息。透过空空荡荡的报纸,蓦地,他隐隐感觉了这件正在发生的大事背后的刀光剑影。也许陈明远会有些准确的消息,这将帮助他在这个关键时候采取正确的对策。
他提前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与陈明远约定的地点附近,找了个角落,装作看报,留心观察着陈明远家和那家茶餐厅周围的动静,依然没有任何异常。一直看到陈明远从车上下来,走进餐厅,他仍然观察了五分钟,确定没有情况,才匆匆走向茶餐厅。
走进小包间,菜已上桌,陈明远正喝着例汤。田之雄忙问:“你们站没出事吧?”陈明远淡定地继续喝了口汤,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田之雄这才感到自己有些冒失,忙坐下。
“我先说,你听着。”陈明远依然端着碗,语气却不容置疑,“吃完饭我还要赶去码头坐船回澳门,这个时候我必须守在岗位上。”
田之雄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有吃饭,可面对着一桌子菜,他却毫无食欲。
“5月2日上午十时许,葡澳警察突然包围了中二组澳门特一组的驻地,拘捕了沈岳及随行人员以及特一组组长等5人,搜缴了一批文件;大约一小时后,港英警察突袭了情报局香港站、中二组驻香港办还有行动组的恒安贸易公司及其多间仓库,拘押了你们丁站长、莫之英以下十名香港站及中二组驻港人员,搜缴出大批文件、枪支、炸药、雷管还有电台等物品。”陈明远低头看着汤碗,简短而急促地叙述着。
即使田之雄早已从田佩瑜口中得知香港站出事了,也隐隐地觉得澳门方面可能会同时采取行动,但他仍为住在澳门的沈岳一行也被连锅端感到震惊。
“香港方面的事情,我是通过我在港警高层中的朋友打听到的,这次两边同时出事,是有史以来从所未见的!抓捕目标、地址都十分准确,很明显是两边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后协调一致,同时动手,而且用的全是外籍警员,没有一个华警参与行动。”
陈明远放下汤碗,十分严肃地继续说:“我现在面临很严峻的局面,香港站和中二组驻港办几乎被一锅端掉,澳门特一组驻地被准确突袭,沈之岳也被抓了,我这个澳门站站长却安然无事,这说明什么?”
陈明远抬起头,锐利的眼光直视着田之雄。“我冒着风险约你立即见面就是想了解,你为什么那天没在站里?你为何恰巧没出事?你的上级有没有提前给你预警?他们有没有考虑我的处境?台湾那边会怎样看我?”
陈明远一连串语气激烈的诘问和沈之岳也被拘捕的消息倒让田之雄心里像开了一扇窗,两天来他一直反复思索的问题仿佛有了答案。他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激动说道:“陈站长,您先平静一下,听我说说我这边的情况和我思考的结果。”
“我是5月1号早晨得到上级的指示,让我这几天找借口别去站里,在外面躲两天,但没说任何原因。一开始,我也莫名其妙,只是直觉到可能有什么针对香港站的行动要发生,后来一件件事情陆续发生:代表团顺利访柬、敌人的湘江计划破产、香港站被端掉,加上您刚才说的澳门特一组被突袭,沈岳等人也被拘捕。这两天我反复琢磨没想明白,就像拼拼图总缺一块,直到刚才您说到沈岳一行也被抓了,我觉得这块拼图找到了。”
“你说来听听。”陈明远脸色依然不好,语气却和缓了许多。
田之雄掰着手指一一道来:
“首先,结合上级给我的警示和这次出事的目标,可以肯定这次是两地的统一行动;
第二、一定是我方掌握了大量而又确凿的证据后提交给港英和葡澳,迫使这两方感觉到事态严重才不得不采取措施,就像1955年那次严重的事件发生后,也是我方提供了确凿证据证明系特务一手制造的,英方才采取行动一样;而这些证据其中就包括您提供的一手情报;
第三、从事情发生的时间点以及针对的目标来看,很明显就是针对参与策划和执行湘江计划的情报局人员,而未涉及其他特务机构,一方面彻底粉碎和揭露敌人的湘江计划,最大限度地确保代表团的安全,另一方面起到警告和震慑敌人的作用,精准打击。我想,与此同时在柬国,我方恐怕也采取了彻底有力的措施。”
陈明远专注听着,接过话说:“我这两天也在反复想这些问题,但同时我还在思考两个问题:一是这件事发生后所带来的后续影响;二是我可能要面对总部的怀疑和审查。毕竟,沈岳在澳门的驻地只有我和特一组极少数人知道,连你们丁站长都不甚了了,我必定成为情报泄露的重点怀疑对象。”
他沉吟了一会儿,不无忧虑地继续说道:“你刚才提到55年那次事件,你看吧,最后港方和澳方最终也不敢把沈岳、丁守拙这些人怎么样,顶多驱逐回台湾了事。这么大的事情出了,肯定要追究责任,寻找泄密原因和渠道,等沈岳回到台湾,情报局必定会展开追查,给上面一个交代。”
田之雄继续分析道:“澳门站没出事,在香港的其他台湾情报机构,比如国安局、‘中六组’、中美情报中心等单位的驻港机构也没受到波及,并不是大陆方面没有掌握他们的地址和活动情况,我猜想,是因为他们都没有参与湘江计划。而香港站是湘江计划的策应和保障基地,沈岳是计划总指挥,香港站仓库又储存了大量军火、器材,十分危险,因此都成为这次精准打击的目标。澳门特一组出事是因为它是沈岳的藏身之地,与澳门站并无直接关系。只要明白这一点,就可看出实际上大陆方面是在同时对您采取了巧妙的保护措施。再说,沈岳的住址又不是仅有您一人知道,也许过境香港时就被港英或大陆方面盯上了也未可知呢。”
陈明远面容稍霁,点点头:“你分析的很有道理,不愧是我那位老朋友的高徒。现在说说你吧,我也很担心你的处境,你也要准备一套说辞应对后面可能的内部审查。”
田之雄:“我没事,我有很好的借口,还有证明人。沈岳在香港时曾召见过我,交给我一项任务,在逃港者中物色可以作为各省代表参加九全大会的人,物色好初步人选后交给您审查。出事那两天我正在九龙找人呐,侥幸没被拘捕。”
陈明远终于露出笑容:“这是个绝妙的借口,也是排除嫌疑的绝妙证明,沈岳和我都可以成为你的证明人。”
田之雄接着说:“香港站还有一条漏网之鱼,田佩瑜。他那天恰巧出去办事,我已经联系上他了,他也可以成为我坚持斗争的证明人。”
陈明远又问:“你现在住哪儿?”
“到处打游击呢,先隐藏起来吧,等候这件事情告一段落,情报局肯定会派人来重建香港站的。”田之雄又补充道:“我现在住在九龙一个黑道上的朋友那里,我救过他,他对我言听计从,暂时还很安全。我还把田佩瑜隐藏在他找的住处了。”
陈明远掏出钢笔,从报纸边上撕下一张纸条,写了个人名和电话,说道:“这是香港14K老大的电话,他父亲葛肇煌是14K的创始人,曾经隶属军统,与我有故交,前些年在台湾病死了,现在儿子继位了。你要有事可以找他,提我名字就行。”
田之雄看了两遍字条,牢牢记住电话和人名,拿过桌上的火柴,划着火烧掉小纸条。随即举起茶杯,充满感情由衷地说:“陈先生,为粉碎敌人的湘江计划,您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我以茶代酒敬您,同时也祝贺湘江计划彻底破产!”
“对对对,祝贺湘江计划彻底破产!等到回归故里的那一天,我们再开怀畅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