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桌牌面上,大家玩得都是心理战。
可惜啦,齐二爷装得不动如山,滴水不漏,可坐在他身后观战的齐二嫂嫂,是个“大漏勺”,一张脸变了又变,精彩极了。
我观眼观口观鼻——
这位齐二嫂嫂还真是个奇人,那力气怕是天生的,又生得这么弱质纤纤,极具蛊惑力,若扔到战场上,相当于重磅武器般的存在呀。
即使安置后宅,也是个镇宅之宝。
居家旅行必备,那些山匪贼寇之流,都挨不过她一锤子。
……。
见我总也忍不住瞧她,齐二嫂嫂满腹怀疑:
“沈妹妹,莫非我脸上有花?你这般瞧我作甚”。
齐二爷刚要一拍桌子,被媳妇眼疾手快抓住那只手:
“你轻点,你这一拍这桌子还能要”?
齐二爷那只手被捏得发紫,他表情憋屈,声音闷闷道:
“夫人,快控制你的表情,她在通过你的表情算我的牌”。
齐小三笑得越发春风得意,连八颗牙齿都露出来了,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狗仗人势。
“二哥二嫂,这可不算犯规哦”。
齐家嫂嫂赶紧打圆场:
“哎,一家子凑在一桌玩几把,别那么认真”。
齐小三忽然凑近我耳边,却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慢悠悠道:
“别信大嫂,我看这是大哥牌不好,快要输了”。
齐老大闻言,抬起头,狭长的眼睛轻轻一挑,盯着这不成器的的弟弟,恶狠狠咬牙:
“小子,你皮痒了”?
齐老太君笑眯眯瞧着这一幕,抛出了一个无关的话题:
“小丫头,你这马吊是谁教的?回头到我们赌坊玩两把,赢了算你的,输了算齐家的”。
我刚把摸了一张牌,捏手里不敢打出去,怕点了谁的炮,还得分神应付下老太君:
“没谁教,之前输太狠了,把自己关家里几个月,研究了一会”。
就在我筹谋着,下张牌该打前者还是后者时,我身后伸出一只手,抓着我眼前那张牌就要打出去,我一把拍飞他的手。
然后,把那张牌从他手里抠出来:
“别捣乱”。
齐小三这熊孩子委屈巴巴:
“我觉得这张牌可以打,很安全”。
平心而论,这张牌不算生牌,已经出了两张,但我盘算了下,觉得还是不够安全,相反,另一张牌虽然还未出,但是搏一搏,赢得概率更大。
没错,我就是个赌徒,不求稳得,只求大的。
当我把这张牌打出去后,果然没人要赢。
我余光忽然瞥见,那大漏勺齐二嫂嫂,脸色肉眼可见失落起来,原本见到齐小三要把那张牌帮我打出去,眼睛都要亮出精光。
果然,若是这局牌在齐小三手里,妥妥要输给自己的二哥。
……。
终于,这一局牌以我自摸为结局。
赢了。
赢了。
齐小三笑得狗腿极了,得意极了,恨不得张牙舞爪起来。
怎么说呢?齐小三这熊孩子,日常被两位哥哥集体嫌弃,算他活该,得意过头了。
齐家两位嫂嫂哀嚎一声,哎,今日算是把银子都输给我了。
我把银子推了推,没要。
“小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发话的,是齐老太君,两位嫂嫂面面相觑,颇有些不解。
我轻轻行了个淑女礼,道:
“今日这桌面上共计9000两银子,老太君前段时间,已经托齐小公子带给了我”。
桌上这几位,都是眼明心亮之辈,齐二嫂嫂一拍我的后背:
“你这丫头敞亮,我喜欢”。
我没回答,为啥呢?因为我被她一巴掌拍飞了,整个身体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还爬不起来。
我算是明白,为啥齐二爷这么畏妻了,这掌力,我感觉,我在她手里过不了三招,哪怕是偷袭,都未必能的手。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一力降十会。
眼见闯祸了,齐二嫂嫂吐了吐舌。
齐老太君气得把龙头杖往地上一砸:“还不快把贵客扶起来,莽莽撞撞的”。
……。
这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好歹那一掌没把我砸出内伤。
临走时,我还揣着齐家赠送的各种礼物,满满当当要装了一整车,这二位嫂嫂,像是恨不得立即押着我和齐小三成亲,连一贯不慈祥的老太君,都眉开眼笑,这一家子热热闹闹,倒是显得我家里冷冷清清。
我有时候忍不住想——
若爹爹没有出事,现在,我家里也该有一窝弟弟,个个又捣蛋又皮实,被我训得抱头鼠窜,爹和娘乐颠颠给我们这群孩子打理衣裳,添饭布菜。
因为前头养出我这么个祸害,如果我有弟弟或者妹妹,爹爹娘亲应该会吸取教训,把他们养成赵姐姐陈不闻那样的好孩子。
我临走时,齐小三依依不舍,送了又送。
直到我上了马车,一挥手,示意你赶紧滚吧,你再送,就要跟我上马车回家了。
……。
直到这辆马车,慢慢悠悠转到僻静处,彻底离开了齐府的范围,我端着一只小匣子下了马车,让车夫和小福宝先回去。
大概是我恶名在外,车夫比起我爹,更怕我。
他恭顺极了:“大小姐您早日回来,被老爷逮到就不好了”。
在齐府那繁华锦绣之处,后街,确是一个贫民窟般的存在。
这里,住了一位被打断一只腿,拄着拐杖满街讨饭的老太太,其实,不止是一位瘸腿的老太太,这里,还住了花柳病的病人,被拔掉舌头的年轻脚力,或者,从南风馆被扔出来满身鞭痕的少年。
也有疯子,傻子。
他们不是天生如此,而是,被这个世道逼到了这般地步。
我住在郑家那些年,待手头阔绰些,偶尔会路过这里,把手头的铜板给这位老太太,我知道她还有一位疯疯癫癫的孙子,一位失踪多年的外孙女。
可原本,她也是富庶人家,养尊处优惯了。
比起今日这位齐老太君,这位老太太打心眼里善良。
哪怕自己都吃不上饭了,还舍得将半块冷馒头,一碗馊了的稀饭,分给即将饿死的孤儿。
她果然窝在街角,明明已经是四月份,可她总是畏寒,穿的厚厚的,都是人家丢掉的旧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
一见我,满眼都是笑,慈祥得令人心酸:
“小丫头,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这老太婆”?
“回去,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这贵人来的地方”。
我走过去,照常给了她一些铜板,在这地界,若真给一个无力自保的老太太黄金,那黄金就会变成催命符。
“这次没带吃的,我带了这个”。
我把那只小匣子打开,里头,藏着那只被她拿到齐家典当的玉观音。
是一枚上等的玉观音吊坠,原本只是活当,被齐家昧下了。
当了30两银子,原本这一枚玉观音可以换5000两,挽救她家落败的生意。
却被30两骗走了,就像多米诺骨牌效应。
他疯疯颠颠的孙儿,是在齐家开设的南风馆出的事。
老太太眼神不好,小心翼翼拿过盒子,眯着眼看清了里头的东西,她眼神浑浊,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她哆哆嗦嗦指着我。
仿佛从未认识过我一般。
“你,你,你是齐家什么人”?
这一枚吊坠是齐老太君当小玩意儿送给我的。
我笑了,嘴里发苦,慢慢把这一枚吊坠给她戴脖子上,藏进脏兮兮的衣服里:
满目悲伤。
郑重其事。
“算仇人吧”。
“老人家,我曾和你们是一样的人”。
和那得花柳病的妓女,和那被拔掉舌头的脚夫,和疯疯癫癫的南官儿,是一样的人
……。
我抬起头,那明晃晃的月亮,照在我脸上,冰冰凉凉。
无论脱几层皮——
我和郑知南,把自己拼凑地再完整。
我和他,从前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碎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