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眼中从来是冷静的。
哪怕喝醉了酒,依然不会胡来。
以至于从他嘴里听到“任性”这两个字,我有些难以置信。
他走到荷塘边,望着碧波潭上的片片绿意,对我道:“萧律往这里送了八回书信。”
我心中一团乱麻。
那疯子,难道不知道这书信会经过萧瑾疏的手?
该不会萧瑾疏都看完了吧?
八封信,总不能是一次送来的,萧瑾疏只字不提,想来也没啥事,估计就是些朗朗上口的情诗。
大概是今日被我撞见那支步摇,他这会儿才顺势说起那些信。
“他写了你们的八年,每年万余字,”萧瑾疏一脸淡然,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我看完了。”
看完了?
这三个字叫我心中石破天惊。
一封要万余字,八封至少八万字,他看完了。
我大气不敢喘。
“圣上看这个做什么?”
那八年,无非是我始终在哄他,照顾他。
无非是萧律从性格古怪的冰块,渐渐融化,对我有了回应。
给我一块糖吃,我便记他万分好。
哪怕他在楚国毫无地位,别家质子的婢女或许都不把质子当主子,我却始终任劳任怨,尽心尽力。
这些过往落在萧瑾疏这样的人眼里,只会觉得看了一个蠢货的故事。
萧瑾疏眼帘浮动,仿佛透过眼前的碧水,看向遥远的过去。
“你从前也是个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小姑娘,他把你变成了如今这样。”
我嗓子干巴巴的,说出的话都变沙哑。
“人总会长大,总会变的。”
萧瑾疏语气漂浮不定:“我从那八万字中,实在没找到他爱过你的痕迹,他字字句句,只提你有多好。”
我哑然。
“失去的,和从来不曾拥有的,总归都是好的。我若真有那么好,他何以那样待我。”
萧瑾疏侧过身来,面对着我,眉宇微锁。
“南书月,你能活着,足以证明这世上有人很爱你,是你父母,是你奶娘,是南书氏所有人。他们明知你不在刑场之上,但人头落地前,谁也没有声张。”
“……”
“你是被爱着的。”
“……”
“南书月,被爱不需要缘由,爱一个人也不需要。”
我点了点头,忽然眼眶有些发热,我抬起头,指腹拭去眼角的湿润。
“对。”
萧瑾疏将我拥入怀里,大掌轻抚我后背。
“你想看看那些书信吗?”
我埋首在他胸膛,闷声说:“烧了吧。”
那些东西本不该存在。
他又问我:“若重来一回,你还会选择向我求救吗?”
我诚实摇头,发间步摇清脆作响。
萧瑾疏呼吸一停。
“你后悔了。”
我说:“萧律在西南的时候,王府昔日的家奴都被遣散了。我当初若忍着,熬到那时,也算熬出了头。”
萧瑾疏笑了声。
“当初第一回见你,我若真心帮你,如今你至少会像信任秦元泽那样信我。”
大概是他的纵容,令我胆子越来越肥。
我直言不讳道:“若回到过去,你不会变的,皇位只有一个,萧律坐上去了容不下你,你和太后都会没命,你只能物尽其用。”
故而,哪来的如果。
萧瑾疏一向能言善辩,此时也沉默下来,久久无言。
天空中下起了微薄细雨,落在额上星星点点的酥凉,我维持这个姿势有些累了,推了推他胸膛。
他松开我,神情疲倦却温柔。
“走吧,让厨子上菜去。”
我大概天生适合吃楚国菜,胃口大好,甚至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萧瑾疏提醒道:“这酒烈。”
确实烈,我并非没喝过酒,但第一口依然被这辛味刺激到,咳嗽不止。
萧瑾疏起身给我顺背,喂了口甜菜让我咽下去。
第二口,我有了心理准备,渐渐适应。
“慢点喝,喝酒不能急,”萧瑾疏对我道,“多吃菜。”
这东西真能上瘾。
后来一杯接一杯,无意识的往下灌。
都说心里愁闷无处宣泄的人才会想喝酒,我也不知我在愁什么。
萧瑾疏不止一次的劝我。
“酒喝多了,并非当快活神仙,你会想吐,会头疼,不好受的。”
那就奇怪,既然不好受,他为何每顿多多少少都要喝两杯。
只是次日要上朝的话,他少喝点,次日休沐,他便多喝点。
我有些头晕的时候,他来夺我酒杯,哄孩子的口吻道:“不喝了,听话。”
我双手牢牢护着我酒杯,用我最凶悍的眼神恶狠狠瞪他。
“喝你半壶酒咋了,小气什么?”
他哑口无言,无奈的看着我。
我自以为震慑到他,继续道:“你那么富贵,究竟在小气什么?起开!”
真是的。都当皇帝了,喝他几杯酒还不让。
萧瑾疏收回抢我酒杯的手,脸却靠过来,凑在我耳边低哑说:
“我会趁人之危的,你再多喝几杯,一会儿床上别哭着求饶。”
我从他瞳孔里看到自己醉得满脸通红,双眸迷蒙的模样。
想起他在被窝里多能折腾,心中一惊,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手不留心挥翻了酒杯。
他搂住我腰,捞起我将要瘫软倒地的身子,打横抱起,往膳堂外走去。
我胃里开始翻江倒海的难受。
完了。
“我要吐!”
我从他怀里挣扎下来,扒着墙角一阵狂呕。
萧瑾疏扶着我,叫我不至于跪在地上吐,等我吐完了,他拿帕子给我擦嘴。
“没骗你吧,你当酒是个什么好东西。”
我哼了声,瞪他。
“我喜欢,就是好东西。”
他不与我争辩,再度抱我起来。
我双脚离地,在他怀里竟然有一点踏实,指腹描摹着他衣襟上的龙纹,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你当太子穿的比这个好看。”
他挑了下眉,“那我当太子?”
“不行,”我打了个酒嗝,“你当太子,老皇帝得活过来,老皇帝不好,昏君,不要他活过来。”
萧瑾疏垂眸看我,笑着的眉眼中倒映星辰。
“南书月。”
“哎。”
“我不能陪你去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他在将我交给负责伺候沐浴的婢女之前,在我耳边说,“但有我在,你都会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