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送走了戴权,林思衡也见没什么热闹好看,略坐一坐,便也告辞,一路径自往秦可卿处而去。
可卿在这已住了三日,饮食衣用虽不比宁国府里来得奢华,倒也并无短少,她虽过了两年富贵日子,却是提心吊胆,兼着秦家本不富裕,因此倒也不觉寒苦。
听闻前院动静,可卿便领着两个丫鬟来院中迎候,少顷,林思衡转进内院,可卿屈膝一礼:
“给叔叔请安。”
声音婉转,带着女儿家的娇俏,可卿一遭离了贾府,心情放松下来,少了几分素日里蓉大奶奶的端庄,倒多出些闺阁女子的灵动。
林思衡脚下微微一顿,轻吸一口气,缓缓道:
“你既离了宁国府,与蓉哥儿之间便也算断了,倒不必再循着旧日的称呼。”
可卿微微抬头瞧他一眼,并不接话,她虽知此理,只是若不这么叫,她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林思衡转而又笑道:
“我刚从你丧礼上回来,贾珍倒舍得花钱,办了好大的排场,单是诵经念佛的和尚道士,便有一两百人,连着八公如今的主事人,也来了大半,可见你的面子不小。”
可卿听着这话,面色不免有些古怪,自己如今好好得站在这,听人说自己丧礼上的风光,也觉有些新奇,轻声道:
“他们不过是奔着宁国府那块牌匾去的,哪里就是我的颜面。”
林思衡直入内厅坐下,可卿亲手沏了茶来,又道:
“便是再风光,又能怎样,那风光原是给死人的,我这活人,宁肯不要这样的风光。”
林思衡笑道:
“这风光你瞧不上便罢,只可怜你这一‘死’,倒把二嫂子累得够呛。”
可卿在这待着,也只有林思衡来时,才得说上几句话,此时也巴不得他多说两句才好,因而紧着道:
“这话从何说起?”
林思衡往椅背上一靠,舒了口气,笑道:
“你这一去,连累得你婆婆也一并病倒,偌大一个宁国府,如今内宅里竟无人主事,贾珍自己也没那个精力能耐处理这些个事务,求到琏二嫂头上,请她帮衬着。
停灵四十九日,这可才刚开始呢。”
可卿见林思衡似有些疲惫,咬了咬牙,起身站到林思衡身后,轻声道:
“叔叔可是累了?我在家中时,倒学了些捏肩解乏的手艺,本是为了孝顺父亲,自进了宁国府,倒没了用武之地,如今只怕手也生了。
叔叔若不介意我手粗,且容我尽一尽孝心如何?”
林思衡微微侧头,笑道:
“不想可卿还有这门手艺,有劳了。”
可卿也不知林思衡从哪听来的自己的乳名,也不好接话,低着头便给林思衡捶捏起肩膀来,也打趣道:
“叔叔为我的丧事这样辛苦,我也该尽一尽心才是。
我在宁国府里待了近两年,府中风俗我再清楚不过的,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本就有几样疑难杂症:
一是人口混杂,常有遗失窃盗等事;二是事无专任,临期推诿,三是需用过费,滥支滥用,四是苦乐不均,揽轻嫌重,五是家仆豪纵,不服管束。
就我眼见,如今京中勋贵之家,莫不如此。我昔日也只得勉力维持,二婶婶身上担着荣国府里的事,只怕未必能比宁国府好多少,如今又要来治丧,真不知道她怎么熬得下来。”
可卿这一番话,倒叫林思衡又高看她一眼,笑道:
“这都不用你操心,若叫我说,只怕琏二嫂子如今正得意呢。”
坐了片刻,仍不多留,起身依旧摘了颗桃儿带走。
可卿一路送到内院门口,眼见林思衡大步流星得离开,默然不语。
宝珠见此,轻声问道:
“奶奶,这位林大爷把咱们安置在这里,到底是何用意?
奶奶如今没了身份,难不成竟只能做个外室不成?便是这位林大爷有心思,奶奶总得要个名分才好。”
可卿斜睨她一眼,轻声道:
“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咱们现在已是无处可去,眼下也不过是过一天是一天罢了,将来如何,哪里是咱们自己说了算的。
总归是乞得一条命出来,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院里那两颗桃树,你记着照看,别叫鸟雀啄了。”
宝珠叹息一声,应承下来。
宁国府这头,贾珍既得了凤姐儿助力,果然诸事井井有条,再无之前繁冗,他既得了空闲,心思便又转到秦可卿身上。
因贾蓉如今还是个监生,贾珍只道送丧时灵幡上能写的东西太少,担心落了脸皮,心中便不甚自在,暗自思忖一番,拿了主意,仍寻到戴权面前,想托关系,往贾蓉身上捐个前程,好给可卿办个诰命下来。
戴权虽知崇宁帝对贾府有些不满,到底也还不曾撕破脸面,因而倒也应承下来,笑道:
“倒也凑巧,如今正有个美缺候着,陛下跟前三百龙禁尉如今少了人。昨儿襄阳侯家里已托到我跟前,总归瞧在他爷爷的面子上,许了他一个。
如今就剩下一个缺,永兴节度使冯胖子也来求,我没稀罕搭理他。咱们都是老相与了,自然先紧着自家孩子,快写个履历来。”
贾珍当即写就,戴权瞧了一眼,当着贾珍的面,叫来一个小厮,写了一张条子,让送到户部赵大人那里。
贾珍连连拜谢,又道:
“银子是我送到部里,还是一并都送到老内相府上?”
戴权笑道:
“若送到部里,上下有多几道手续,反而吃亏,只管平准一千二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就是了。”
贾珍果然照做,次日一早,便将银子送到戴权在宫外的府里,当日下午,贾蓉补缺龙禁尉的告身就发下来,连带着可卿也补了个恭人的诰命,贾珍方才心满意足。
贾蓉没料到可卿一死,自己心头放下一块大石不说,竟还能得些好处,更兼着前几日府里忙乱,上上下下采买事项都没个定数,贾蓉本就深恨可卿,哪里肯尽心去办,故只管以次充好,得了些利钱,也都揽在自己怀里。
于是每天白日里只管在可卿灵前装作一副悲痛欲绝之色,待入了夜,便把丧服一脱,虽不便出门,也只管在府里与姨娘丫鬟饮酒寻欢,好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