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口的赵母眼皮抽了下，看着面前的妇人。
且不说第一眼乱糟糟都快打绺的鸡窝头，她脚上还只踩一只鞋，另一只脚脚尖的破洞大喇喇敞开。
这人是谁？
怎么面色还有点熟悉。
黄翠娟招呼完却是一怔愣，她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当年帮她处理离婚的同志。
傅书多年养尊处优，脸上纹路都没长出多少。
她面上没表露出什么，只是咧嘴一笑：“亲家母，快进啊，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依依她妈啊。”
赵母惊讶握紧手里的包，她是黄翠娟？
她什么时候进城来了。
她怀着满腹疑惑，试探着踏进了柳家门口，她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刚一进门，赵母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空气中的包子油香味，混杂着酸臭的怪味，直接冲击着人的味蕾。
她下意识就皱起眉，没想到柳依依平时那么爱形象，私底下小家也就打理成这样。
那边柳依依苍白着脸色站了起来：“阿姨，您来了啊，您快坐。”
“您吃早餐了吗，我让家明再下去买。”
赵母冷哼一声：“他哪有钱，口口声声要脱离赵家，前天还不是偷偷找我来要生活费。”
柳依依脸上一僵，狐疑看向赵家明。
他还说是厂里给的绩效工资。
被这么直接指出来，赵家明也脸上尴尬，直接往凳子上一坐，生气不看他妈一眼。
黄翠娟呵呵一笑：“亲家母，快坐啊”，她拉着把傅书往沙发上带。
傅书刚要坐下，就扫到了沙发上的泥土。
她又重新黑着脸站起来：“我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
其实是本来商量，孩子都有了，怎么给老赵一个台阶，让小两口回家去。
她本来也是碍着孙子捏鼻子来的，现在是忍都不想忍了。
“不是我说你们，赵家明手里是好几百小金库呢，才结婚多久就花光了，来找我支援？”
“你们这样子败家，我怎么相信敢把家业交到你们手里。”
她嘴上骂着小两口，眼神都是对着柳依依。
自己儿子再次，也总觉得是被外面女人带坏的。
柳依依扶着肚子，身子已经摇摇欲坠，眼眶更是含着泪。
哪怕她有了赵家的孙子，他们还是看不起她，对她没有一点尊重。
边上默默看着自己女儿被训的黄翠娟，就静静垂着眼皮，时不时瞟一眼坐凳子上低着头的女婿。
她这个聪明绝顶的女儿，就找这么个货色？
黄翠娟心底讥笑，抬起头走到赵母旁边，伸出手来。
正说得痛快的赵母一愣，下意识嫌弃避开了女人指甲缝都留着脏泥的手：“你要干什么？”
黄翠娟大咧咧一笑：“彩礼啊。”
“别人家一个大姑娘嫁给你们儿子，还怀了你们家儿子的娃，你们一分彩礼都不给？大厂长家也不能这么抠吧。”
“我们乡下村长家娶亲，可都是送了三转一响出去的。”
赵母顿住，她对黄翠娟还是抱以同情的，只能皮笑肉不笑一下：“你女儿啥时候跟我儿子结婚我都不知道，现在还在眼巴巴求着进赵家，可没要过一分彩礼。”
“倒不是我给不起，就是不想给。”
话音落下，赵母拎着包直接转身就走了出去。
柳依依也恨恨瞪了她妈一眼，穿着毛衣外套就追了出去，直到追到楼底下，才拉住生气的赵母。
“阿姨，我不要彩礼，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要求过这些。”
柳依依惨白着脸色扶着肚子，示弱拉着赵阿姨手臂：“我只想和家明好好的，生下我们的孩子，共同经营好我们的家庭，一块孝敬父母，也让家里老人享受天伦之乐。”
我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啊。”
赵母面色才好了些，拧眉看了眼柳依依：“你回去吧，孩子生出来我再想法带老赵过来看你。”
至少现在，她看着这俩太烦了，还是等孩子出生再看。
柳依依面上露出喜色，微微点了下头。
转身的一瞬间却是捏紧手，还是没有松口，什么时候让他们回去赵家。
她慢慢挪步走回家，饭桌上一堆杯盘狼藉，卧室门禁闭着，很明显赵家明又是一吵架就躲了回去。
黄翠娟还坐在火炉边烤手，花红的大棉袄在她精心装修的小客厅显得格格不入。
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柳依依冷着脸，忍着肠胃的不舒服，将桌子上垃圾都收拾好，倒进垃圾桶。
又把脏碗筷堆在一块，忍着洗手池的冰水洗干净，收拾好。
她疲累地深呼吸一口气，转头看了眼仍然紧闭的卧室门，还有哼着小曲儿的妈。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来搭把手，她是个孕妇啊！
柳依依忍不了了，快步走到黄翠娟面前：“你是不是来报复我的啊，是不是看我惨，我倒霉你就高兴了。”
“你是我妈啊。”
说到最后，她语气中都带上了一丝哽咽。
她无数午夜梦回时梦到的妈，每次想哭时就喊的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别人家女儿怀孕，她们妈妈都是帮前帮后的，她刚刚还在期盼她也能搭把手呢。
黄翠娟转过头，浑浊的眼神里泛着光：“好，正因为我是你妈，我才教你最后一课。”
“彩礼都不要，上赶着巴巴去给人家生孩子，怪不得别人轻贱你。”
她就知道柳大全这个酒蒙子教不了女儿什么，连婚姻嫁人这种事都让她自己胡来。
说再多的埋怨，亲眼看着自己女儿被婆婆责骂，天底下没有哪个妈能受得了。
听到这话柳依依一愣，擦了擦眼泪，冷笑一声：“你不过就是想要彩礼罢了。”
“我给你钱，多少你才能走。”
黄翠娟拿粗糙的手指擦了把眼睛，起身就往沙发躺了下去。
“有暖气有炉子，还有女儿女婿照顾我，我干嘛想不开要回去。”
那边，柳依依看着无赖一样的女人，恨恨跺了跺脚。
她深吸一口气，没事，只要她就待在这个家不出去丢人就好。
就当她还债了，现在也不缺这口饭。
叶家窗户上，看完好戏的叶宜家才转过头，继续收拾东西。
不枉她趴窗户这么久，总算看到了柳依依和她婆婆求情下话的那幕。
黄翠娟女士你可千万要争点气，好好恶心她一把啊。
她弯腰把要洗的脏衣服拿出来，再一摸，就摸到了硬挺的小盒子。
叶宜家抿着嘴将手表拿出来，戴到了手腕上。
细细的表带裹在女人纤细瓷白的腕骨上，精致又脆弱，很美。
她爱不释手摸了又摸，忍不住嘿嘿笑着。
突然门帘一动，刘爱花把头伸进来：“傻乐啥呢，快把埋汰衣服收拾了出来吃饭。”
这一声吓得叶宜家差点魂飞魄散，忙把手腕藏到背后。
她扭过头嚷嚷：“妈你干嘛啊，怎么不敲门吓死人。”
刘爱华挥舞着铲子，狐疑看她一眼：“你不是说收拾东西吗，这么害怕干嘛。”
小丫头片子不会有事瞒着她吧？
叶宜家将手埋到衣服堆里，强装镇定哼一声：“我刚想换内衣来着，你说吓不吓人。”
刘爱花这才伸回头。
“你啥我没看过。”叨叨声还不断传来。
一听她走开，叶宜家忙把手表拆下来，装到盒子里，然后塞进了枕头芯里面。
这个地好，肯定能藏好。
今天叶家的饭桌上久违地丰盛了一顿。
白菜鲜肉饺子，叶宜家最爱吃的红烧肉，肘子，菜饼子.......
一看到这顿大餐，叶宜家眼睛都红了，抓起碗就开干。
一边刘爱花又忍不住念叨：“慢点吃，文雅点。”
她心情也好，小五进文工团前终于把财政大权还给她了，终于又是一家之主了。
而且现在，她要克制的不是把钱给刘家，而是给了国营商店。
那些衣服裙子、擦脸膏她都不敢看，生怕自己买了。
刘爱花美滋滋抹一把擦完香膏的脸，细嚼慢咽着饭菜。
最近腰上长肉了，她可得少吃点。
要是叶小五知道她的心理活动，就会说，刘女士已经越来越为自己而活，脱离出娘家夫家双重枷锁了。
刘爱花克制着吃完，看了眼越来出挑的小女儿，细长的脖颈，灵动艳丽的眉眼，太出挑了。
“小五，我跟你说，你可不能自己在外面找对象，要等你妈我给你安排。”
埋头干饭的叶宜家一脸无辜抬起头：“什么？我还小呢。”
刘爱花也叹一口气：“是啊，我看你还是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就是提醒你一下。你看你大姐自己找的外地对象，一年到头回不来一次；对了，我听说棉厂有个女工人，也是跟你差不多大小年轻，被人骗着怀了孩子，结果那人跑了。”
“你可千万不能自己找知道不，我跟你爸都在给你留意着呢，你三哥也在给你留意。”
叶宜家扭捏着筷子，看着老妈严厉的眼神，只能诺诺应声。
旁边叶建国也开口：“之前我们筒子楼也有大半夜在那搞对象的年轻人，一看就不正经，现在这风气怎么越来越差了呢。”
叶宜家，浑身都痒是怎么回事。
这时，旁边的叶青清了清嗓子：“爸，刘姨，我跟你们说一声，我有对象了，是我们单位的一个同志李芳芳。”
我靠。
叶宜家差点惊喜得跳起来，眼睛亮晶晶看着三哥，牛啊牛啊，这就把芳芳姐拿下了，也不亏她千辛万苦扫清阻碍。
叶建国也是面上大喜，随即露出难色。
家里房子不够啊，孩子娶媳妇了住哪里，这也一直是他的一个心病。
叶青知道爸犯愁在哪，他坚定看着爸爸：“我跟芳芳说好了，等结婚了我们就申请职工宿舍住，然后平时双方家里两头跑。”
一听这话，叶建国眼角皱纹都展开了，忍不住拍拍儿子肩膀。
好啊好，没想到最让他犯愁的三儿子，居然最早解决了工作问题婚姻问题。
一旁吃饭的叶琛，默默停下了动作。
叶小五看到了他的反应，有些同情，弟弟成家立业都在他之前，二哥肯定很难过吧。
结果，下一刻，皮肤硬朗小麦色的叶琛笑出了一口格外白净的牙：“爸，我也有好事要说，我考上西南军区飞行员了！”
他从小的梦想就是考飞行员，成为一名光荣的飞行兵。
其实去年秋天征兵他早就被选上了，但就是为了再挪一年考飞行员，他跟所有人都说自己没选上。
这话一出，全家都激奋起来。
飞行员啊，那一听就是香饽饽，前途好，说出去又好听。
叶建国高兴得差点流眼泪出来，起身就冲去厨房：“我要去拿酒，跟我俩儿子干一杯。”
“我也想——”，叶宜家刚一举手，就被母亲大人瞪了回去。
她畏畏缩缩低头，不喝就不喝，等她独居了，天天喝大醉。
很快，饭桌上就是几人推杯换盅，叶宜家和刘爱花以茶代酒，大家都聊得渐渐脸上泛起了红色。
此情此景，刘爱花却是眼眶一酸，她忙仰头喝了杯茶把泪意盖过去。
她可怜的兰儿，还在乡下受苦，她远嫁的梅子，到现在都不知道过怎么样了，她怎么就那么心狠，一封信也不来。
越想着在外的女儿们，刘爱花心里就越沉甸甸得慌。
不知不觉中，她也拿起了老叶的酒，一杯杯喝着。
在家里躺吃躺喝两天后，叶宜家又背上了她的行军包，返回了文工团宿舍。
沉甸甸的包里，则是刘爱花女士蒸的十几个包子、缝的厚鞋垫、换洗衣物等等。
扛着老妈的心意，叶宜家一回宿舍就把包子晾在了窗户外面。
现在天气冷，零下，就是天然冰箱。
没过一会，梁艳也拎着大包小包走了进来，身后是杨娟子，两个人刚好一前一后进来。
叶宜家奇怪看她们：“奇了怪了，你们俩居然一块来。”
杨娟子翻个白眼：“谁跟她一块，门口遇到的。”
梁艳沉着脸，从包里拿出一方手帕纸，里面包着她攒的一百块钱：“给你，这下你满意了吧。”
她语气讽刺高傲，让一旁杨娟子都不舒服皱起了眉。
叶宜家收过钱却是嘿嘿一笑:“满意满意，我九泉之下的奶也满意。”
大心脏大女人，不会在乎这点歪歪叨叨。
最关键的是，她讹的钱、呸是副业赚的钱，都顶得上原主在钢厂哼哧哼哧搅一年钢赚的钱了。
小财迷叶宜家同志幸福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