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里头,从你的太爷爷,爷爷开始,还有我呢,也都是十四五岁,就安安份份地,开始做了学徒。老老实实地,在开沱江城,神奇城药店。
“几十年了,不都是开得几好的吗。要是你爷爷,当年在沱江城,做了那么多的事。最后要是肯听我的话。
“也不去胡思,更加不去乱想,不去买了田呢,又买地。不是一直到现在,还是在开自己的药店?
“爷爷是爷爷,我是我。时代不同了。
“哪个时代,人心,道理,都是一样的。虽然现在是国家的了,可是人家国家的药店,还不是要我有本事的,又老实的人来开?
“我们家里几代人,都是本本分分的。到了你爸爸这一代,我看起来,还是可以的。虽然孔挨了不少的整。
“大方向,也没有出来什么大的乱子。比如说戴帽子了啊。坐牢的。为什么,到了你这里,就这么不安分了?”
“我是想学习。不是不安分。”
“折腾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安静了一点点。现在你自己,倒是又不安分起来了。依我看,你是不要去上,那个学才好。”
“那是为什么?”
“你晓不晓得,你上次转干,写了剧本,又写了小说,你爹你妈,都是不同意的。想不到现在,你还又要去考什么学。那北京大学,是你想上,就能够上得了的吗?”
“去试一下。”
“一个人一辈子,做一点本本份份的事,一生一世平平安安的,不就好了吗?一个人一辈子的时间,能够有好久,你又何必要折腾来,折腾去的?”
“一个男人,不折腾一下,生活怎么有意思。”
“我感觉,你是不是受了那个沈岳焕的影响?”
“哪个沈岳焕。”
“沈岳焕,你不知道?沱江城那个。”
“我们沱江城,哪有个沈岳焕。”
“中营街的。”
“莫不是说沈从文。”
“对,后来改了个名字。”
“你认识他。”
“怎么不认识,文昌阁的同学。他高我点。”
“是吗?
“怎么不是。那年他回来,是在哪里摔伤了手,还是脚。他来我们家买药。你爷爷问清楚是他,还没有收他的钱呢。”
“人家他很厉害啊。”
“你不知道吗?不过,他小时候,就和我们不一般。”
“哪里不一般了。”
“我看是没有什么,只是觉得他那个字,写得是好。可是老师们,一个个,都喜欢他。想不到,后来有了那么大的名气。帮我们沱江城人,出了头。”
“他现在北方城呢。大作家。”
“在北方城,大作家。不过,有什么了不起。几年前,还不是在扫女厕所。”
“那是有人害他。”
“为什么要害他。又没有人来害我?记住了,你太厉害了,就会有人害你。一个人,只是混好自己的生活。有哪个人,要来害你。要是你陈本虚,还在馆子里炒菜,邱麻子,哪里造你的谣。”
“一个男人,不要有点作为吗?”
“养好孩子,顾好家。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就是你最好的作为了。”
“怪不得,爸爸说你当年,都跟上了贺胡子的队伍。又赶快逃跑回来了。”
“你现在说,当年我逃错了吗?”
“怎么不错,要是那时你不逃。跟着大部队走下去。今天至少,也算得上,是个大人物了吧。”
“什么大人物,你得有命的。和我一起去的。没有一个人,成大人物。也没有一个人回来。你知道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回来。”
“那是为什么?”
“全一个一个,死在路上了。你不要看到,沱江城的人,老是天天在那里说,出了多少个将军。又有多少个都督。你知道吗?那年在东方城,打了仗回来。沱江城的那个惨。”
“你还记得当年的事。”
“怎么不记得。我的天啊。从北门过沱江河,大白天,哭声几里路不间断。到了太阳冲那边,黄土新坟一片,看不到头和尾。好多坟里,都只有一双鞋子。或者是一件旧衣服。”
“他们没有请人赶尸吗?”
“你自己是沱江城人,见过赶尸?”
“没有见过。听老人家说。”
“我也是听人家说。那全是骗外面人的。”
“到了夜晚,沱江河上,孔明灯亮得啊,和大白天一样。几个师长,团长的家门口,只看见一堆堆的婆娘,崽女,老人,围得大门小门上,满满的。跪到那里,白天黑夜,总总不肯散开。”
“找师长,团长做什么?”
“是他们这些狗官,带了人家的儿子,孙子,男人,女婿,爸爸,伯伯,叔叔,出门去的啊。要过年了,一家人孤儿寡妇,没有吃的了啊。”
“那也是保家卫国。”
“卫什么国。蒋该死那狗东西,拿了老子们沱江城的杂牌军,去当了他娘的炮灰。我们沱江城人,又直又蠢又犟,硬上去死拼。最后自己全拼死光光了。”
“那叫做勇敢。“
“以后你碰到什么事,可不能够再去勇什么敢了。记住,无论是在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你的生命,都是第一重要的。”
果不其然,后来碰到的事情,被他一语成谶。
爸爸看到了《雪花》编辑部的协议书,倒是开了一个,陈本虚从来也没有看到过的笑脸,连连说:
“北京大学好。比武汉大学,就是要好点。北京大学和我们沱江城人,是有缘分的。不过,这也是你向吴作家,学习的结果,以后还要好好地,向人家学习。我是从小就看到他,是那么地勤奋,才会有今天的。”
“吴作家小说,写得那是太好了。”
“还有人家沈先生,手上没有一纸文凭,到了那里,都做上了一个教授。还有西门坡的刘家,现在的刘部长。
“当年也是在饭馆里,欠了一屁股的饭钱。在旅馆里,欠了一大堆的房租,自己一发奋,倒转考上了北京大学历史系。”
“刘部长,你应该认识的。”
“他比我要大点。打架他们文星街不行。他滚铜元可厉害了。只是可惜,后来他不写。要是写,我看他不比沈先生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