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阔寂寥的关东大地,春日里的熏风可以毫无阻拦的吹过田野平原,吹得田间地头上扶犁起垄的庄稼人脸更黑了,手更糙了。
人,也更老了。
这关东的黑土地,经过一茬又一茬的闯关东人辛勤开垦,已经成为大粮仓,供那些吃饱了撑的拎枪走马逞能耐。
英雄枪马、佳人风月、生死仇杀,这些都与辛勤劳作的庄稼人无关。庄稼人只知道要不违农时,只有肯下力气才能在秋天打粮,用大挂车拉到烧锅。
遇到心善的掌柜,收庄稼人的粮食不会故意压价;反之,遇到净想歪歪道的掌柜,不但去码压价,还会满斗提、虚斗倒。
但不管多少,总归是能换来银钱,给老婆扯三尺花布,给孩子买串冰糖葫芦……
柳树沟屯东边的十五亩天字号好地,原属于开纸坊的韩家,此时却已经易主,从韩变成了刘。但此时的老刘家最想买的就是后悔药,这块好地已经成了一块燃烧正旺的火炭,捧在手心烫得滋滋冒油……
夕阳西下,一抹晚霞红得似血。
地头大杨树上有一群老鸹嘶哑的鸣叫着,扑棱着翅膀飞起来,一直飞到长发屯,落在刘家大院旁边的大榆树上。
喇叭仍然在吹,白色的灵围子与挽幛仍然顺出去一里地,只不过灵棚却已经从下午时候就转移到了外面的打谷场。此时刘家大院的大门紧闭,四角炮台已经挂出了雪亮的马灯,上面有背着大枪的炮手在严加值守。
不得不说,这老刘家的人也是人才,灵棚棺椁都放到了大院的外面,天还没等完全黑,自家人就已经都躲到了大院里。
阴阳先生、白事唠忙的、喇叭匠子、老庙和尚——反正是看谁都像奸细,所以干脆就都留在外面。
而灵棚里磕头、点纸、上香、送浆水……这些必要流程则都是雇了屯子里的人给干,包括守灵也一样。
但正常人谁稀罕挣这个钱,更不用说老刘家的事情不好答对,搞不好到时候钱没挣到,反倒惹一身麻烦。
最后,还是屯西头的老跑腿子答应下来。
问题是老跑腿子的脑袋差根弦儿,在灵棚里左边画一道龙,右边画一条彩虹,把磕头、点纸、上香、送浆水都整得颠三倒四的。
不过,现在刘家人也不在乎了,反正只要将就这一晚上,等明天到日子就可以抬走埋坟地了,那墓子都打好了。
主要是实在被吓破胆子了。
就在今天下午,韩大嗙跟头把式的跑回了刘家大院,两只鞋全都跑丢了。
韩大嗙声言中了埋伏,带去的扈兵都躺在韩家纸坊了。
伏兵不知道有多少人,但枪肯定是打得神鬼难防,他韩大嗙拼尽一腔勇武,杀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最后独木难支,才堪堪冲出重围,回来复命。
刘小凤闻言,惊得花容失色。
关于韩大嗙是什么货色、有多大能水,她当然心里如同明镜似的,但十个精锐的扈兵都死在韩家纸坊,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怀德韩家的扈兵可都是精锐,远不是普通团丁那种酒囊饭袋,而且其中还有一个什长,据说原来是报号“马傻子”绺子里的棚炮头,有一手好枪法,却都把命扔在那了,可见一斑哪!
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碰到茬子了!
刘小凤也是杀伐果断的人物,当场决定赶紧坐上汽车走人——当然,韩大嗙也不能落下,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五官都干残废了,以后可以报号“一只耳”,和黑猫警长比量比量了……
而且刘小凤还信不着娘家给派的四个炮手,而是让司机先把汽车开到了设在两家子镇的区公所,逼着巡长又出了三个警兵骑马护送。
福特小汽车的司机也害怕呀,上道之后恨不得把脚踩到油箱里。刘小凤坐在后座被颠得拉拉尿,却还一个劲儿的催促开得快些、再快些。
问题是路况实在太差,道上的车辙差不多有半尺多高,油门踩到底其实也没多快,甚至还没有四条腿的马跑得快……
老刘家的人其实也想走,其实不想留。
然而现实情况却不允许。
于是在刘老二的操作之下,就搞出来这么一出。
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是要保命要紧。只要晚上缩在大院里,有高大的围墙、坚固的四角炮台,炮台上还有带枪的炮手轮番值守,不信敌人还能插翅膀从天上飞进来!
傍黑天的时候,四班喇叭匠子在外面灵棚里正吹得起劲。
喇叭匠子们给老刘家干活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这两天顿顿都是红脸儿高粱米饭,每顿只有一个菜,炒豆芽、大豆腐炖白菜、炒干豆腐,把菜盘子扒拉到底儿也没见到一块肉。
风水轮流转,这下可都知道老刘家黄豆种的多了。
想吃点荤腥,门儿都没有。
平时喇叭匠子给稍微富裕一些的庄稼院人家吹喇叭,伙食也比这强些。
而晚上住的则是仓房子,炕上一摸冰冰凉,一根苞米荄子都不给烧。
虽说旧时喇叭匠子的地位低,所谓下九流,说的就是“一修脚、二剃头,三把四班五抹油,六从当奴婢,七娼八戏九吹手”——“九吹手”即喇叭匠子,在下九流当中尚且处于最末,比窑姐儿、戏子的地位都低,有“走在人前,吃在人后”的说法。
但也不至于如此糟践人。
不过现在不让进大院,在打谷场灵棚里吹喇叭,反倒更好一些,因为喇叭只吹到半夜,然后就可以到屯子里找宿。
屯里的大爷大娘虽然不算富裕,但也肯定不会让来找宿的喇叭匠子睡凉炕,甚至会让出热炕头,递上烟笸箩,让人的心暖暖的……
而既然是在大院外面停灵,那么屯子里的人也可以放心大胆的来看热闹了。
四班喇叭匠子索性拿出绝活来对棚,把这当成了一个表演时刻。
梨树班使出“鼻卡”的绝活,把两个喇叭哨子分别插到鼻孔里,左右摇晃着脑袋,竟然吹出了两个声调,一个是水塘的青蛙咕咕叫,一个是吃奶的小孩哇哇哭。
怀德班拿出“耳卡”的绝活,把一个喇叭哨子塞到左耳朵当中,吹了一曲《苏武牧羊》,音调含悲欲泣,低沉厚重,似有风雪自远山刮来。按说那耳朵是不可能出气的,也不知道其中是何原理。
凤凰城子班索性拿出了“卡叫”的压箱底神技,竟然能用喇叭哨子模拟出人在磕头上香、烧纸报庙时候的各种声音。
“公爹呀,夫君呀,你们只管放心的走,保佑着金山银海搬家里,子孙万代当公侯啊……”
这声音显然就是模拟的刘家老大那个小老婆的哭灵声,几乎做到以假乱真。
小老婆原本是宽城子人和戏院唱青衣的,艺名“赛梨花”。后来被刘家老大娶进门当姨太太。唱青衣的嗓子必然都不错,有很高的声音辨识度,村屯四邻都知道有这一号人。
把大院里的赛梨花都造懵了:我也没出去哭灵呀,奇了怪了!
看热闹的沸腾起来,甚至有兴奋得嗷嗷叫的。
韩老实把马拴在屯子里的小树林,自己背起长条包裹,鸟悄的混在人群里,听得还挺入迷,感觉这帮喇叭匠子真是生错了时代,太屈才了。
要是放到现代,凭借这等才艺本事绝对能当上大主播。
如此,也不至于被关里人嘲笑东北的精神小伙只会社会摇、喊麦……
听得兴起时,韩老实甚至下意识的摸了摸兜,打算刷个跑车火箭什么的——这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兜比脸干净,赶紧进大院翻现大洋去呀!
喇叭是挺好听,但现大洋才是当务之急。
问题是:进不去大院啊!
这老刘家的人学乖了,直接化身缩头乌龟,躲在大院里严防死守,真是血招儿没有。韩老实十分头疼,也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还以为这刘家大院是公共厕所呢。
其实这才是正常的地主大院,硬窑!
专门防备胡子砸窑劫掠的。
否则动不动就被胡子砸进去杀人放火、搜刮钱财,那么谁还费劲巴力的去当地主。可以说,砸窑是一个专业技术活儿,能掌握这种专业技术的仅限于极少部分绺子,不外乎里挑外撅。
他韩老实既不是绺子里的胡子,也不懂得里挑外撅。
所以,一直蹲到后半夜,喇叭匠子都去找宿睡觉去了,只留下老跑腿子给看守灵棚,韩老实仍然只能是望墙兴叹。
这扯不扯!
韩老实蹲在距离北墙百米开外的黑暗处,甚至都不太敢靠近院墙。因为曾经作为韩家大院之主,他当然知道是有“地枪”这东西的。
地枪就是把多杆老洋炮埋设在地上,用细线把扳机都串连在一起,距离地面二十公分左右。如果有外人不了解地枪的埋设地点,不小心经过时候碰到细线,则会触发扳机,那些老洋炮铺天盖地喷射而来的铁砂子,绝对是偷袭者的噩梦。
更不用说还可能埋设陷坑,底下插满使用热油滚过一遍的竹签子。
当然,韩老实现在是有十一条命的,不怕这个,但也没必要硬往枪口上撞啊……
韩老实郁闷之下,默默的调出系统界面,午夜已经结算,也是颇有收获:
“杀人如杀鸡。韩老实,当你将枪口对准了怀德韩家的扈兵时,注定了整个怀德韩家都在低语着你的名字,你注定会一天天的强大,也相信你会谨慎使用这个力量——获得英雄气33点。
相当可以了!
加上原有的110点,现在一共是143点。
不过,韩老实对于系统整出来的这些东西,已经没有了最开始的兴奋。
他打了一个哈欠,心里盘算着如果实在不行就再增强四次身体,拼着剩下的十次免疫攻击机会,直接莽进去算了!
夜深人静,星斗漫天,整个屯子都是漆黑一片,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没有什么光亮。
韩老实正在踯躅之中,却忽然发现旁边小树林里似乎影影绰绰的有人。
于是,他不动声色的把自己藏得更深了。
又过了一会,只听到小树林方向传来了三声老鸹叫。
过了一会儿,大院西北角炮台上挂着的一盏雪亮马灯,反复明灭三次。
然后小树林里就有一队人闪了出来,都携带长枪短炮的,高抬腿、轻落步,直奔西北角炮台而去。
前面带头的似乎是拎着一袋子白面,行进路线显然是有讲究的,一边走一边洒。后面跟随的都按照这个路线走,很快就来到西北角炮台下面。
略为休整之后,即抛上去三根傻绳,上面有人给系紧。
这些人就顺着傻绳往上爬……
韩老实作为吃瓜群众,虽然十分震惊,但也默默的给点了个赞:很好,很强大,就这么干!
就问你刘家大院怕不怕?
等这些人爬进西北角的炮台之后,很快大院里面就传出来一阵枪响,有人大喊:
“绺子砸窑,只图财不伤人命,如敢抵抗,鸡犬不留!”
然后北大门被从里面打开,门口旁边的柴草垛已经被点燃,火光冲天而起。
而屯子西北方向更是有马蹄声轰然响起,成群的马队席地卷来,声势惊人。
马队为首的一人,骑一匹纯白色高头大马,手提一把匣子枪,清冷娇艳的面庞在火光的映照之下,美得惊心动魄、倾国倾城。
仍然蹲在黑暗处的韩老实也不由感叹:好一个枪马俏佳人!
如果没看错的话,这就是王子儒的外甥女——九月红。
奇怪了,前天上午这姑娘还被人撵得和兔子似的,现在怎么又溜达到这嘎沓了,还干起了砸窑的买卖。
这令韩老实深感疑惑。
当然,九月红肯定不会知道暗地里还有韩老实这个吃瓜群众,此时她只顾着带领马队冲进刘家大院,用枪马碾碎所有敢于抵抗的。
刘家大院,就这么被砸开了……
真是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啊!
韩老实站起身来,看着前面黑洞洞的大门,在心里盘算着:
进,还是不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