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墓碑靠近草地的位置上,刻着一个极小的“安”字。很不显眼,若不是黑衣人用手从上到下摸索,扒开了杂草,根本看不出那地方有字。其余,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黑衣人身形猛的一抖,从喉咙里爆发出隐忍的呜咽声,声音刺穿夜空,让身后的程峻不知所措。
突然,黑衣人疯了一般跪趴在坟边,两手对着坟头一顿猛刨,嘴里同时发出低沉的野兽般的咆哮。
程峻震惊之余,赶忙上去制止:“住手,你住手!这一定是叶小七亲人的坟墓,你不能刨!”
黑衣人置若罔闻,依然埋头猛刨,坟头久远,埋土已经坚硬,他手指刨得鲜血淋漓,却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程峻“怵”的抽出佩剑,架在黑衣人右颈:“再不住手,我就不客气了!”
剑锋在月光下反射着寒光,照在黑衣人眼里,他瞬间恢复理智,颓然坐在地上,看看自己血污的手指,再死死盯着坟墓,突然就两手抱头,低低的啜泣声再次响彻寂静的旷野。
刚才是叶小七的啜泣,现在是黑衣人的哽咽,让程峻心头微颤。
他轻声收起佩剑,呆呆站立,不知是该上去安慰,还是责骂那人对墓主人的无礼。
良久。
一切恢复沉寂,黑衣人先是默默盯着坟墓,接着,小心回填刚才刨出来的泥土。
他填得非常仔细,压得紧实,生怕哪个地方疏了散了,会漏风,里头长眠的人会冷。
最后,黑衣人再次抚摸一会坟头,跪地,三叩首,再叩首……
他额头撞击地面的沉闷“咚咚”声,直击程峻心头。
程峻似乎能感受到,那坟墓里的人,对叶小七,对眼前这黑衣人,很重要很重要。
程峻忍不住跟着跪下去,对着坟墓,就是一个三叩首。那坟墓里是叶兄弟最重要的人,也就是他程峻最最重要的人。他们,可是兄弟。
黑衣人身体一僵,但很快点点头,默认了程峻的跪拜。
之后,两人在夜色里对着坟头站立良久。
程峻不敢问,黑衣人也不打算解释。
不知过去多久,黑衣人长叹一声,回头看向程峻,用清晰可辨的原声,郑重其事说道:
“程将军,叶小七,是我在世间唯一一个亲人,比我的命还重要。接下来,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好好保护她,疼爱她,不要让她再想着复仇。复仇的事,有我就成。”
程峻张了张嘴,还没说出心里的疑问,就被黑衣人打断:
“你不用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只需照顾好她就行,别的,最好不要多嘴。包括我的出现,也不能透露半个字,不管对她,还是任何其他人,都不能。”
程峻身材伟岸,孔武有力,在战场上就是个所向披靡的猛将。但此刻站在黑衣人面前,竟没来由的觉得自己矮他一截。那人气度从容,对程峻居高临下的长者一般的嘱咐,让程峻在他面前不敢失礼。
程峻默默点头,表示他知道该怎么做。
黑衣人万般不舍的再看那坟头一眼,头也不回往黑夜里隐去,竟不跟程峻打声招呼,只留给他一个慢慢消失的背影。
程峻看着那人消失在夜色里,他回头,看了那孤坟一眼,刚想离开,突然想起什么,心头猛的一颤。
整个人跪下去,扒拉那墓碑低矮的草丛处,那个小小的“安”字,在月光下隐隐约约。
安?
安氏!
南疆世族安氏?被灭九族的安氏?
程峻震惊得两手发抖。
他想起自己曾经翻阅过安氏的案宗,那案宗,看着就不对劲。
黑衣人刚才说什么?复仇?叶小七想复仇?叶小七是谁?黑衣人是谁?他跟安氏是什么关系?安氏不是灭族了么?卷宗里记载得很清楚,没有活口。
程峻猛的起身,他得再回去翻看那卷宗。
不,先回家看看叶小七有没有回来?要不,去丐帮的老窝问问,叶小七的落脚点……
回去路上,程峻还有一点他不明白,就是,那黑衣人最后跟他说那一段话并没有变声。
那声音,有些耳熟,虽不是特别熟悉,但程峻确定自己一定听到过,而且,就在不久前听到过。到底是谁?在哪里听到的?
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捋清,程峻脚步飞快。
匆匆走进清雅院,院门已经被门房修好,院内也被几个家仆打理干净。
他们知道两个主子干架,不好出来干涉,只等人走远了,才出来收拾残局。
看着重新修整干净的房子,从门房嘴里知道叶小七打昨晚冲出门去,就没回来。
程峻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只要叶小七不愿意,就绝不会让他程峻找到。
确切的说,从一开始,就是叶小七主动找的他。
无奈,程峻决定等天亮先去府衙翻看卷宗。
……
宰相府后门,洒扫小厮把府里的垃圾运出来,交给后门收垃圾的老头。
待老头将垃圾筐装上牛车,小厮转身关门,老头目不斜视的赶着牛车离开。
整个过程,两人之间,一句交流也没有。
越刻意疏离就越说明有问题。
叶小七躲在暗处,仔细打量那驾着牛车离开的老头。
天气渐暖,老头却还带着毡帽,帽沿拉得极低;朴素老旧的着装,刻意佝偻的腰背,整个胡子拉碴。
但刚劲有力的手、严肃冷峻的五官却出卖了他。
没错,他就是货真价实的翟震。刚才送垃圾出后门的,就是翟栎。
够低调,做起收垃圾的活计来了。谁能想到,当年赫赫扬扬呼风唤雨的翟大将军,竟愿俯身屈就,当一个最底层的贱民?
收垃圾这活可不好干,什么脏东西都接触,泔水、恭桶污水、腐烂垃圾等等。
身上没一日不臭,做得越久,那股味道就越浓,仿佛浸泡入味,再也洗不掉。走在路上,人人掩鼻嫌弃。
不仅如此,还经常受气,月银还少,还费力气。
愿意长期做的不多,正在做的也大多是无儿无女无人赡养的孤寡老人。往往做不久,就病殃殃,使不上劲,也坚持不下去。
翟震这才有机会接到活。
牛车轱辘辘走在偏僻的街角,走到无人的地方,翟震停了下来,伸手从脏污的垃圾筐里翻找着什么,不一会,找出一个层层包裹的小布袋,打开,取出一沓信笺跟呈文。
翟震翻开来,阴着脸简单扫描一遍,嘴上一个冷哼,便把包裹塞进怀里,继续赶往下一家后门。
做完工。
翟震揣着那卷包裹,回到贫民窟尽头一所破旧棚屋。
刚到棚屋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碗筷摔在地上的破碎声,还有女儿稀碎的哭声。
翟震皱着眉头打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