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古当天晚上就回了满仓镇。
谢雪萤没有去送，窝在自己卧室床上装不舒服。
胡玉凤送了儿子回来，来看女儿，端着药碗给她。
“你到底是怎么了？”
谢雪萤推脱不过，只能简略地说了说自己被感染的事。
胡玉凤坐在床边，抚摸谢雪萤的头发。
“我就想要个女儿，好不容易有一个，却是个金凤凰，奋发图强向上，我想拦着都没有理由。你也太要强，有什么不能跟家里说的？”
谢雪萤心情复杂，抱着妈妈默默流泪。
我要是告诉你我亲了你儿子，你会怎么想？
胡玉凤抱着女儿，没法像小时候一样，如今女儿不仅长大了，还长长了，长长地一条人，怎么抱怎么不顺溜。
谢雪萤支棱起来，把枕头和被子都堆到床头，请妈妈坐好，然后一头扎进怀里。
胡玉凤抱着她，轻轻拍拍。
“撒娇也不可以不吃药。”
谢雪萤：……
她崩溃地埋首在胡玉凤怀里。
“我不想吃，太苦啦。”
胡玉凤早就闻到那药味呛鼻子，但既然是药，哪有好吃的？
“你弟弟临走的时候特意交代了，让我盯着你好好吃药，别落下一口。”
昏暗的房间里，陈梦古咬着自己的药碗，喝下一口苦药，盯着自己，目光灼灼。这一幕猝然闪现在谢雪萤脑海里。她默默起身，捧着药碗，一口一口喝下，苦得全身打颤。
胡玉凤变戏法似的弄出一串糖葫芦。
谢雪萤如见救星，就着她的手咬一口，这糖葫芦是特意放进冰柜里冷冻过的，酸酸甜甜带着冰沙的口感，嘴里的苦味一下子淡了。
“好吃，还是妈妈最好了。”
“是梦古做的，我可不会做这些。”胡玉凤笑着把糖葫芦塞进她手里。
谢雪萤终于有个人形，盘腿坐在床上，认真吃掉糖葫芦。
“我爸为什么老说梦古啊？”
“谁知道？”
胡玉凤把卡在手腕上的玉镯拉下来，从床头柜上扯了湿纸巾擦着。
“他回屯里倒也还好，我今天听说疫情可能又要严重。其实我想让你跟他一块去，可惜你身体还没好，还是在家待着别动了。”
胡玉凤说着，叹了一口气。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谢雪萤倒是不以为然，再严重，能比北京更严重吗？
“刚开始的时候，可能大家对防疫政策理解不同，姜叔叔管我们那个片区，有一个感染病例，就把我们整个小区拉去隔离。本来我经历过非典，提前做了准备，屯了很多菜，还有水果，好家伙，隔离十四天，再回来，冰箱里东西烂得都淌水了。”
陈梦古回来，胡玉凤问他北京情况怎么样，他就说问题不大。但新闻播报，网上视频铺天盖地的，怎么可能没问题？
“小时候，是你不爱说话，他话多。长大了，你俩人调换过来了。梦古这两年在屯里工作，你舅妈说他挺开朗的，可是一回家就变样。不问不说话，一问也就两三句，他爸再骂他几句，他更不说了。”
“所以说，我爸为什么老说他呀？何苗就是看咱家气氛紧张，都不敢来了。”
谢雪萤说起何苗处对象的事。
胡玉凤听着听着眉头皱起来。
“老王家那小子啊，一年处八百个对象，什么小护士啊女病人啊，没有他不上手的，趁早拉到，这样的人不可靠。”
“真的吗？”谢雪萤呆了呆。
“可、可是梦古也没说什么。”
“他们男人天然成一伙，互相打掩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哪有这么说亲儿子的？”
胡玉凤抱着谢雪萤拍啊拍。
“梦古跟他们倒是不一样，人家是处对象当解闷儿，他是万年光棍儿。我有时候都担心，他难道不喜欢女孩？”
谢雪萤脑子一片混乱。
“应该……不能吧。”
“我也不指望他找个什么天仙、什么大富大贵的千金小姐回来。”胡玉凤叹了一口气：“他现在年纪还小，可能还没开窍，踏踏实实工作几年再说吧。”
她捧起谢雪萤的脸，笑起来。
“先把你嫁出去。”
“我不想嫁人，我想在家一辈子。”谢雪萤抱住胡玉凤的腰：“你打我我也不走。”
胡玉凤笑起来。
“那敢情好，你就在家当老姑娘，妈养你一辈子。”
第二天，陈万方和胡玉凤参加一个老同学的葬礼，特地没带谢雪萤去，让她在家陪姥姥。
谢雪萤待不住，带着姥姥出去和何苗汇合，美美地吃了一顿麻辣烫，开车去东北虎林园看老虎，晚上赶不回来，就在牡丹江住下。第二天去镜泊湖泡温泉，并且计划去长白山接张起灵。
陈梦古一个电话追过来。
“你俩把你老太太拉出去卖了吗？”
谢雪萤心虚，不敢出声，直接把电话给何苗。
姥姥敷着面膜，躺在按摩床上修脚，正开心着呢，招呼何苗把电话挂了。
“别管他们。”
何苗笑笑，拿着手机出去。
“小朋友，我是应该叫你小弟弟呢，还是应该叫你小妹夫？”
“别胡说八道。”陈梦古语气严厉了些：“你正经点儿，现在疫情又起来了，赶紧回去。”
“回哪里？”何苗完全不怕他虚张声势：“你那点儿底细我完全知道了，不用藏着掖着。你老老实实的，我帮帮你。你不说实话，我就带你姐姐回市里，天天在你爸妈眼皮子底下，让她做个乖乖闺女。”
“押韵了啊。”
“去你大爷的，你就打光棍一辈子吧！”何苗愤怒挂了电话。
她转身回去，手机叮咚一声，是陈梦古发来微信。
“我没大爷。”
这小子，真无敌了！
你就憋吧，憋死你。
何苗跟王炉石聊过陈梦古，王炉石竖起大拇指，这哥们，头子，打小就有媳妇儿，等了二十年，大家都以为他痴心妄想，没想到，媳妇儿还真回来了，佩服。
她没告诉谢雪萤，倒要看看这块美丽木头什么时候开窍。
回到按摩床上坐好，她举起椰汁跟姥姥碰了碰杯。
“姥儿，您说说看，小雪这么漂亮，将来找个什么样的老公？”
谢雪萤拿一颗小西红柿丢她。
“你是我家长啊？”
何苗把落在床上的西红柿捡起来吃掉，推推姥姥。
“姥儿，你说呀。”
姥姥就只是笑，就不说。实在被缠得没办法了，一根指头点点她，又点点谢雪萤。
“你们这些小孩儿，看着一个个鬼精鬼灵的，说起处对象的事儿，没用，都是废材！”
姥姥讲起自己的辉煌历史，她十五岁嫁人，嫁了个土财主家抽大烟的儿子，有一次赶集，看见了在集市摆药摊的姥爷，一眼就相中，回去就闹离婚。土财主把她吊起来打，她就逃家，去找队伍，找组织，参加革命，回乡土改，把地主批臭批倒，顺利获得自由身，嫁给姥爷。
“现在的小孩处对象，前怕狼后怕虎，不敢想也不敢干。看着是个大人，一个月挣工资不少，出去人模人样的，本质里还是个小孩儿。”
谢雪萤跟何苗互相看一眼，都傻了。
几个按摩技师也都听傻了。
只能一句话，服了！
她们玩了好几天，回到家，刚停好车，就见陈梦古跑过来。
“不至于吧？”谢雪萤简直服了：“我们只是带姥姥出去玩几天，至于不至于的？”
“你没点新鲜词就别说话。”陈梦古没好气，扶着姥姥下车，转身就进屋。
何苗拎着一堆旅游纪念品的袋子，正准备交给他呢，看见他走了，埋怨地瞪一眼谢雪萤。
“你不会说两句好听的，这下劳动力没了，你来拿。”
谢雪萤没二话，接过许多手提袋，两个胳膊挂满了。
陈万方拉着个露营车出来，把所有东西收纳到一起。
“看姥姥挺开心的，你们俩小孩有孝心啊，有赏。”
听说有赏，何苗才总算愿意跟着进屋，得到一根金项链，差点没给陈爹跪下。
“不不不、不用这么隆重……您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
陈万方悄悄挤挤眼睛，看来是真有吩咐。
“给你个任务，别让陈梦古离他姐姐太近。”
啊？这可是吃力不讨好。
何苗满脸尴尬。
“人家姐姐弟弟亲如一家，我算什么路边小野花？我真配不上你儿子，我有对象了。”
“你那对象是个花花公子，趁早分了。”
“行行行，我分手。”
“你分手也得给我干活！”
何苗：……
陈梦古回市里是来开会，汇报疫情管理的先进经验，他也挺纳闷的，我们那儿是纯乡下，只有后进没有先进的，管理村民不乱跑的经验倒是很丰富，管控疫情就算了吧，压根没有这事。
正因为村里没有一个人感染，也没谁家亲戚朋友感染，大家才不当回事，才特别难以管理。
临出发的时候，飞云帮他整理了好多汇报材料，他自己也把在北京期间的所见所闻整理了出来，如果真的要让他发言，他就自由发挥了。
“你真以为是让你来开会的啊？”陈万方嗤之以鼻：“我找人花了五十万给你安排了个刑警队的位子，你还做梦呢。”
“什么？”陈梦古从饭桌站起来：“你怎么能这样？我不要，赶紧退了！”
“你说退就退啊？你以为淘宝买快递呢？”陈万方一拍桌子：“你自己不上进，家里给你想办法，你还不要，你想怎么地？你想在乡下窝一辈子？”
“我才上班两年，不着急呢。”陈梦古努力让自己不发火：“你找的是谁啊？靠谱不靠谱啊？哪有花钱买岗位的，是不是被骗了呀？”
陈万方脸色铁青。
何苗赶紧起身告辞，快走快走，一刻也不多待。
谢雪萤送她出去，拉拉她的手。
“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要说什么？要说我对象是个不靠谱的？”
谢雪萤艰难点点头。
“那我也告诉你一个，其实陈梦古一直对外宣称你是他媳妇儿，等了你二十年，情感动天。”
王炉石开着大G过来，何苗上车，跟谢雪萤挥挥手。
谢雪萤心里乱乱的，呆在原地，变成一块石头。
车子开走，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她才转回头，看看自家小区，近乡情怯，有出去找个网吧包宿的冲动。
有些念头，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她虽然没有真的找个网吧，却找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公园，坐在一个大熊猫的雕塑旁边，靠着熊猫的肚皮，望着漫天的星星发呆。
夜晚熏然的暖风送来丁香花的芬芳，她昏昏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脸上痒痒的，是陈梦古拿着一串丁香花在她鼻子前晃。
“不开心了就离家出走？你可真有点新鲜的。”
谢雪萤推一把他。
“我讨厌你，为什么总是吵架？”
陈梦古被推了下，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岿然不动，忽而仰头看看满天星辰，转过身去，拍拍后背。
“来，我背你回去。”
谢雪萤不想搭理他。
陈梦古笑起来。
“那我就跟爸妈说你亲过我了，反正吵架么，也不在乎吵得更激烈点儿。”
谢雪萤扑上去就去扯陈梦古的耳朵，反被一把抱住，接着双脚腾空。
“你、你放下……”
陈梦古公主抱着她，猛地往上一抛，再接住。
“再挣扎我就亲你了！”
谢雪萤简直无奈，小声打商量。
“那次就当是不小心好不好？你把我放下来吧，让人看见算什么？”
“你倒在乎别人的看法，你有没有想过我？”
谢雪萤没想过，想不到，也不愿意去想。
她弱弱地求饶。
“我这个当姐姐的没有教好你，是我错。”
“你才比我大两岁，用不着你教我！”
陈梦古瞬间咬紧牙关，把谢雪萤放下，然而下一秒就把她扛在肩膀上，直接装上车，拉走。
松花江畔，水流淙淙，看着江水，人很容易就安静下来，心思飘到很远的地方，可以天马行空幻想，不合时宜的、不切实际的、天外飞来的念头，你尽可以想，想完全，想彻底，然后抛给江水，浩浩荡荡随波远去。
谢雪萤坐在江边整齐的石阶上，望着一江水，想了半天，还是道歉。
“对不起，我不应该……是我错。”
陈梦古单膝点在石阶上，面对着她。
“你错在哪里？”
“我……”谢雪萤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导致今日尴尬的境地，思来想去，是自己不应该回来吧。
“如果没有我就好了，你们一家人可以开开心心的，不必因为我分离十几年，也不必因为我，导致你被疏忽，患上抑郁症。都是我的错。”
她眼角发疼，眼泪在眼眶打转，着实委屈，但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一个答案。
她抬手擦擦眼尾，忽然手被捉住。
陈梦古亲亲她的手背，眼睛在黑夜中亮如星辰。
“我只是逗你玩的，你倒当真了。”
谢雪萤如蒙大赦，瞬间支棱起来。
“真的？”
陈梦古心痛得难以呼吸，但还是保持笑容，点点头。
“是啊，算我无德，我跟你道歉，以后不会再跟你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