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三邻弄好一碟程序复杂的香芋焖扣肉,捞鱼的人还没回来,外头的太阳当空直照,院子的水泥地像着了火一样熏得人头晕脑胀,蛰伏在竹林的蝉鸣也耐不住炎热,嘶哑地哼着单调的旋律有气无力地刷着存在感。
“五妹,”昝三邻有点急了,寻来了三顶草帽,嘱咐正在写作业的昝五湖,“去池塘给他们送帽子,那么热的天,叫他们别捞了,快些回来。”那个家伙,昨晚闹那么晚,合共也就睡五六个小时,现在大中午了还在太阳底下暴晒,真当自己是钢铁打造的么!大哥也真是,村尾的那口池塘每逢年节都要遭遇一场灭顶的劫难,能有什么鱼捞?
昝五湖正值豆蔻年华,平生第一次尝试到了脸红耳赤心跳加速的滋味,她以前跟班上成绩优异又很得女生人缘的陈少晖说上一句话,能激动半天,毕竟那是连张娜娜都不敢主动去攀谈的男生,她却敢了,多体面!
她生活的圈子还这么狭小,能见到的男性无非就是严厉的大哥,隐忍的三哥,大大咧咧的四哥,村里头最有能耐的当属村长的幺子,可只是远远看着光鲜,跟海报明星一样,既触摸不到,也看不清真面目。
那个人就不一样了,对着昝六合笑得那么亲切爽朗,她的小圈子里从未出现过这么高大又帅气的男子,干干净净的气质,眉宇间从容不迫,举止又极具不可抗拒的亲和力,她痴想连连,沉沦于他的笑容中不可自拔。
摊开的作业本只是做做样子,她希望能改变那人对自己的第一印象,那会儿的自己是多么的糟糕,每每想到自己当时的邋遢形象,昝五湖自惭羞愧,只想赶紧扳回形象。
如今一听昝三邻的吩咐,昝五湖兴奋地跳了起来,是了,这个时候是多么适合扳回形象啊!他一定能看到自己的体贴与善解人意的一面的!
正想拔腿直奔池塘时,昝五湖的眉头却皱了下来,家里最新的两顶草帽被昝父昝母戴了去集市卖熟玉米,手中的三顶草帽都是半新不旧的,有两顶帽沿还破裂了,怎么看怎么不美观,她都不好意思拿到那人面前了。
“三哥,”昝五湖嗫嚅着唇瓣,“草帽坏了……”
昝三邻正在削茄子,稍后弄的就是鱼香茄子这道菜,他曾在练车场做过一次,邱粤吃了之后念念不忘,非要再吃一餐不可,这不,途经平县的时候,昝一清特意把车子拐上一个小市场,买了猪肉咸鱼回来,这个季节,上湖村家家户户都能摘上新鲜的茄子,先前的香芋则是屋后挖的,那里有块贫瘠的泥土地,被昝父开垦了出来,填了家禽粪土,长年种着香芋,要吃香芋的时候,仔细去挖,总能挖出一两个长势不错的芋头。
昝三邻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不碍事,你主要是去叫他们回家,别再晒太阳了。”
昝五湖撇了撇嘴,却也无可奈何,她戴上了自己的那顶白色的纱帽蝴蝶结遮阳帽子,这是上学期她跟同学在镇上闲逛时在一间时装店里看到的这顶漂亮的小纱帽,可惜要五六十块钱,她哪有这么大的一笔巨款买啊?还好过年时,赚了钱的大哥给了她一百块的利是红包,她从利是钱中偷偷藏起六十块,其余的全上缴给昝母,开学时直奔那间时装店,软磨硬泡地砍了半天价,最终以40块的交易把它买了回来,这会儿刚好派上用场。
昝三邻架上了柴火,吹了吹熄下去的火星,高温的灶口“轰”地一声,膨胀的花苗四窜开来,迅速地点燃了灶内的干柴,烈焰似的火光把他的半边脸照得通红,额上豆大的汗珠儿密布,他扇了扇蒲扇,扑面而来的风只带着稀薄的凉意,很快又蒸散于滚热的空气中,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不留一点痕迹。
昝三邻正想着昝五湖去送帽子也差不多该回来了,院子里便传来一阵喧闹雀跃的声音,昝四海的声音尤为亢|奋,他好像在指挥着什么,吵闹声中隐隐夹杂着几个小孩脆脆的嚷嚷声,一个劲的制造跟鸣蝉相媲美的喧嚣。
昝三邻快步走到门口,见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合力抽压水井的水上来,昝四海正在清洗院子一角那口搁置了许多年的水缸,这口水缸还是叔婶一家搬上平县住之后留下来的,一直空置在院子一角没有挪动过,原先昝父想用它来腌制咸菜的,可惜水缸太大,不太适宜腌制,不久何充又给昝家打了压水井,现在也无须储水,空置在那里的水缸日晒雨淋了这么多年,残留的雨水淤积不去,脏水被昝四海乍然倒出来,院子里瞬间弥漫了一股恶臭。
“臭臭!”抱着昝三邻大腿的昝六合嫌弃地皱起眉头,掩着鼻子,转身忙跑回屋里去。
“你洗那口缸做什么?”昝三邻也忍不住掩住了鼻子,“大哥他们呢?怎么还没回来?”
几个帮忙打水的孩子也捂着鼻子七手八脚的把新打上来的水冲刷那股脏水,接二连三地冲刷了好几桶净水,院子里的那股恶臭才渐渐消退。
昝四海像没嗅到恶臭气味一样,他兴奋地挥着手臂用水草刷洗水缸,大声回答道:“大哥快回来了!哥,你那个同学真牛,你瞧,他抓了一条成精的草鱼呢!”
几个小孩也指着那只沾满了泥星的水桶七嘴八舌地帮腔:“是啊,村长都说了这么多年头回见这么大的草鱼,已经成精了的妖怪,要供奉起来!”
昝三邻这才注意到了那只小水桶里,有一条巨大的鱼尾巴无精打采的耷拉在桶边缘,近前一看,浑浊的水中躺着的草鱼正生无可恋的鼓动着鱼腮呼吸着,抓它的时候应该是费了一番功夫,看它身上的鱼鳞都有好几片剥落了的,个头足够大,目测有十几公斤,这是他目前所见过的草鱼中的佼佼者,村尾的那口池塘里居然能抓到这么一尾大家伙,也不知道逃过了多少次劫难才长得这么大的,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他……他是怎么抓的?”昝三邻不敢置信,那家伙,怎么做什么事情总是得天独厚?上湖村的人每逢年节都要去捞鱼的,也没见谁捞起过这么大的草鱼啊……
“在一处没什么草的水底边边里,”一个小孩率先回答,“我亲眼看到的,那个大哥哥拂开了水,就开始拉扯,就扯出了这么条大鱼了!”他捞了几头小鱼小虾之后,一直没什么收获,便坐上岸边观看,当时还觉得邱粤的动作很滑稽,于是很不厚道地嘲笑了,没想到还没嘲笑够呢,邱粤就捞出了这头大家伙了,他目瞪口呆地震在当地,好久才回过神来。
正说着,昝一清跟邱粤就有说有笑地出现在矮墙里。
“嘿!”邱粤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昝三邻,朝他扬了扬手,得意地道,“看到我抓的鱼了吗?好多人都说是成精了的,吃了不知会不会成仙……”
昝三邻白了他一眼,转身回去厨房继续看管灶火。
院子里的声音却一字不少的传入他的耳朵里,那人的声音总是那么响亮,好像故意说给他听似的,昝三邻唇边荡开一丝笑意,蒲扇扇来的风也不再那么炎热了。
熟悉的脚步声从客厅传到厨房里,“喂,”邱粤的两臂搭在厨房门口,一身泥浆的站在那里看着忙碌的身影,烧火,切葱,拍蒜,动作行云流水,好看得不得了。邱粤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昝三邻回头看着他时,邱粤唇边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意,“需要我帮忙吗?烧火什么的,应该不是问题。”
“快去洗澡换衣服!”昝三邻皱着眉头看向他一身难以辨认的衣服颜色,“这么脏,你不难受啊?”走过来替他擦去脸上的泥星儿。
邱粤浑身上下全是泥浆,一双手却是干净的,抓住昝三邻的手耍起了流氓:“难受极了,特别是这里……”拉着他的手正欲往胯|下探去,才想起裤子全是泥浆,也不舍得让昝三邻遭罪,只得遗憾作罢,改将他的手贴放在脸上,摩挲了一阵,低声笑道,“你给我洗衣服,好不好?”
昝三邻垂着眼帘,眉睫轻轻眨动着,眸内依稀有什么光泽拂过,微风一样荡开了涟漪,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应承了他的要求。
他手上的冻疮在夏初的时候就已经痊愈了,衣服一直还是邱粤在洗,怎么与邱粤说道理都不听,甚至连抗议也不起一点无效。有一次趁着邱粤打球未回,他先斩后奏,洗完澡就洗自己的衣服,邱粤打完球回来之后虽然什么也没说,可那天他不得不缺席晚自习的课,邱粤用一整个晚自习的时间教他认清了自己的错误,从此之后再昝三邻也没有提洗衣服的事情。
这样乖巧的昝三邻实为罕见,邱粤呼吸一窒,忍不住抬起他的下巴,附身下去以唇堵去,先是轻轻的吸|吮那两朵薄薄的羞涩的唇瓣,继而撬开了他的唇舌,长驱直入,再要好好探寻时,“蹬蹬蹬”的脚步声已经传来,昝四海端着一盘已经被昝一清开膛破肚的泥鳅过来,兴奋地道:“三哥,今天捞了好多鱼,要做好多盘!还有小鲫鱼,我想吃鲫鱼汤……”
邱粤接过他的盘子,笑盈盈地递给昝三邻,昝三邻也不看他,接过之后对昝四海道:“我知道了,你带他去洗澡吧。”
“等大哥把鲫鱼杀完了,咱们一起到溪边洗去!”昝四海不在意地道,“三哥,鲫鱼头要留给我,我喜欢吃,上回姐夫……”
待昝一清带着客人去溪边洗澡的时候,昝三邻做的鱼已经蒸好了,他正在品尝鱼汤的味道,院子里响起了昝母的声音:“五妞,你在干什么?”
“没,”昝五湖的声音有点喑哑,“妈,你们回来了?”她很伤心,戴着那顶心爱的遮阳纱帽出现在池塘的时候,岸边水里那么多的人都注意到了,几个大人还称赞她是大姑娘了,她还没高兴多久,风就把纱帽吹落到了池塘的泥浆潭里,还翻滚了几下,这也罢了,一个好心的村民帮她拾起,可是他那双满是泥浆的手捡起纱帽时用力过大,于是纱帽陷入了污泥之下,递到她手中时,那顶雪白的纱帽已经又脏又湿又臭,看不到一点白色了……
她气得想哭,岸边有几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小姑娘却取笑她,嘲笑她臭美,乡下人戴什么纱帽?不伦不类的!连老天也看不过眼了吧?
她想反驳,想上前撕烂她们的嘴,可是她不能,那个人还在池塘里全神贯注地捞鱼呢,每捞起一条,都要欢呼一阵,直率而坦然,脸上的笑容如此的真挚、明朗。
默默地捏紧手中脏兮兮的纱帽,她忍着泪到一旁的水沟去冲洗,蕾丝的蝴蝶结散开了,飘在水里,慢慢冲走了污泥,变成了土黄的颜色,不管她怎么搓洗,曾经的雪白蒙上了污垢一样的灰尘,再怎么清洗,也如同白纸被墨汁沾染了似的,也恢复不了原来的洁白了……
她不敢跟着大哥回家,被同龄人取笑时,她看到了大哥注意到了她,那责备的眼神,她又想起了那一天昝一清向她要昝四海的去处时看着她的眼神,六伏天里,她寒气直冒。
也不知在水沟旁发了多久的呆,直到蹲着的双脚发麻,她才回过神来,池塘那边已经没多少人了,大伙儿提着收获的胜利品各自回家了。
她等到发麻的双腿恢复了知觉之后,才要回家时,赫然看到了脚踝里有一条水蛭已经吸了不少她的血,深绿色的身躯都膨胀起来了。
昝五湖花容失色,吓得惊叫一声,四脚并用爬上了大路,狠狠地拔下吸附在脚踝里的吸血鬼,抓起路边的一块大石头,狠狠地把它成了稀巴烂,一滩的血迹,一地的尸骸,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无望的爱情,还没有发芽,就夭折在壳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