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白并未压低声音,以至于在场的所有人都听的分明,当然,就算他压低了,在如此近的距离里,也无法瞒过一名专精于感知与反感知的仙人。
福伯冷哼一声,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眼中多了一分隐晦的惊讶。
苍鹰绝不会在意一只草鸡的挑衅,哪怕他实际上,也不能算是一只苍鹰。
先前那三十七个被荀日照邀入庄园的小圣比参与者,他都看在眼里。
察言观色间,其中有十八个是觉得荀日照身份不凡,试图攀个交情,还没真住下就开始尝试打探,虽然被荀日照轻松应对,但这样心怀不轨之人,他哪里能够让他们久留此处;十个是在被雪中送炭之后只觉得自己撞了大运,完全没有感恩的意思,这样的白眼狼,哪有资格入这庄园;而剩下的九个倒没什么坏心眼,但仍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生怕少主对他们有不轨之心,他只散了些威压出去,这些人便惊慌失措,狼狈离去,如此没有胆魄之人,不需要他真的驱赶,也住不久。
无论荀日照有没有坦诚自己的身份,这些人在他看来,都只是一群顶着年轻才俊名头的酒囊饭袋,更何况荀日照本就没有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甚至在深入这初原城的民众聚居地时,也是一样。
但天上的神明自降身份落到凡间,凡民不可能不敬畏,少主想要的那种平等相待,说句不好听的,就是痴心妄想。
虽然荀日照的举动看似很天真,他却是清楚,荀日照心中的想法本就是那样,他想要了解初原城这座西圣域难得的大城市中的民众生活情况,便会亲自前往问询,想要为前来参与小圣比的年轻修行者们出一份力,便将住处选在了这市井之侧,亲自邀请因为没有住处困扰的年轻修者暂居其中,而丝毫没有招揽年轻强者为己所用的念头……
归根结底,少主的心太善,把其他人想得太好,而因为长期被保护在宗族的羽翼之下,手段显得太过稚嫩,这种时候,就需要他这样的人替他把把关,在他彻底成长为一名合格的荀氏继承人之前,他会继续遵循家主的指示,避免少主因为一些无谓的事情分神。
虽然到了现在,他也没能真正阻止荀日照的行动,但至少,堂堂荀氏圣子,不应该亲自为了一群小圣比的所谓年轻俊杰的住宿问题而分心。
他理应有更大的目光与行动,或者说,野心。
但这对男女,的确与其他人不同。
那女子无论有没有知晓少主的身份,都只将他当作一个萍水相逢的年轻公子,而非荀氏少主,言语之中虽有淡淡的紧张,却殊无敬畏,反而是对他这个仆从颇为忌惮,更是能够以几乎没有灵力傍身的低微修为直接看透他在庄园之中引动的小小法门,转而让荀日照心生不满来制衡于他,敢在他眼皮底子下动这刻意明显的小聪明,还真令他看不透,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在她的身上,赫然还有着小圣比参与者方能持有的白玉令牌的波动。
这令牌在什么歪瓜裂枣身上都不稀奇,但在一名几乎没有修为的女子身上,绝对不正常,他就算再心大,也无法将其当作一个寻常女子看待。
而那男子,更是一个奇葩。
作为荀氏的家臣,福伯有着仙阶的修为,只是实际上并不擅长战斗,而擅窥探感知,这一次的相遇里,江月白的一举一动无不在他感知之中。
他似是早已看透了他们二人的修为,自己以仙境的修为窥探他这小小的灵明境,却根本无法看出什么,只有一股意味难明的晦涩气息,而这气息竟能让他感受到一丝恐惧。
而在与荀日照的相处之中,不同于他身边那女子,他的言行并没有太多避讳,更没有因为少主的荀氏身份就表露出恭敬,似乎无论少主是荀家安家袁家还是隔壁那百姓家的公子,他都会一视同仁。
这并非单纯的不慕名利,不敬权势,从他的话语之中,他隐隐能感受到,中域荀家的威势,真的没有被这人放在心上。
这更不正常。
无论这对年轻男女来自五大域的哪里,都不可能不知道荀氏的威势,而凭着这样的修为敢参加小圣比,显然不可能毫无底牌。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两个人是某个势力的棋子,专程过来打探一下少主身边的虚实。
三家争位之中,圣子名额只有三个,安道容在弦月楼废了,还有一个勉强能够扶上墙的安居易,但他们荀家,除了荀日照之外,还真没有第二个能当大任的小辈,纵然这两个年轻人威胁不到少主的安危,他也必须杜绝这两个意外因素的影响。
现在,他们选择离去,也还算识时务。
“你,是不将我荀家放在眼里”
福伯冷笑出声,目光紧紧逼视江月白,属于仙人的威压隐隐流露,令得寒蕴水下意识握紧右拳,神情极为戒备,储物戒中,几味药物已被神念牵引,只需一个念头,就能落在她手中。
她不管对方究竟是何身份,江月白若要动手,她也得先准备好。
江月白却是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寒蕴水不用担心。
“阁下既然代表中域荀家,这点气度,未免有些不堪。”
他看向荀日照,抱拳一礼:“荀公子,我二人先行告辞。虽然今日不甚愉快,但你这个人,还算不错。”
他的行为依旧坦荡,没有因为先前的被压迫而显露谄媚或是愤怒,只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话音刚落,他已拉着寒蕴水手腕离去,脚步依旧轻快,仿佛先前所发生的,只是一段小插曲而已。
在三大皇系旁支的荀氏威势之下,天下能够不低头的,仅有那么几人。
但能够将头低的这般顺畅而不带给人低人一等印象的人,也不多。
福伯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明了了一个事实。
这二人,并非袁氏或安氏的人。
纵然这男子身上的烟火味掩盖不住那若有若无的贵气,可若是那两家的人,万万不会如此平静的应对他扯荀氏的大旗强压,而且竟还不顾尊卑的给少主放话。
该说这青年人坦坦荡荡,还是不识时务,一时之间,他还真有些想不明白。
恰在此时,荀日照已然开口:“福伯,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以后,还是不要这么做了。”
福伯微微躬身,道:“属下只是觉得这二人身份有异,虽无先前那些人的肮脏用心,万一是别家的奸细,招揽在身边,反而是两个隐患。”
荀日照苦笑道:“我不是家主。”
福伯愕然,旋即身躯一震,便要下拜:“是属下僭越了。”
荀氏家主荀太渊,青年时曾一掷千金,网罗天下奇人,荀氏门庭门可罗雀,先皇尚在之时,这些奇人异士为其做了不少功劳,但在这三年间,因为天神会的压迫,这些门客已被悉数遣散,但荀氏,乃至中圣域有头有脸的势力都知晓,若是荀老爷子一句话,这些门客随时都可能从一盘散沙重聚,形成一股不可轻易抹灭的势力。
因为这一股暗流,天神会与其余两家,对荀氏都极为忌惮,加上荀日照的名声,安袁两家甚至不惜暂时合作,来打压他们荀氏,以至于在东圣域被他们占据先机,他们所能暂时试着把控的,唯有西风烈的西圣域。
荀太渊一生结交数千门客,但荀日照,不是荀太渊。
他从不招揽他人,只是以诚待人,虽无太多下属,可若他有所需求,中圣域必然有不少人愿意相助。
门客与朋友,或许可以混为一谈,但在荀日照这里,行不通。
荀日照伸手扶住福伯,叹道:“福伯,我知道,您跟随家主多年,在您眼中,我或许还是个毛头小子。”
“我也知道,自己太不成熟,可我知道,若以真心待人,他人才会真心相待,对于家主说的利益维系,我……实在无法同意。”
福伯微微点头,心中却是苦笑,若无利益纠葛,西风烈一世枭雄,岂会不坐地起价少主单人赴约而来,也同样有着荀氏的底气加持,离开了这些利益,一切,都无从谈起。
他相信,荀日照日后会明白的。
家主让少主一个人走这一趟,就是要他慢慢的明白那些原本他不认可的道理,只有经历重重磨难,打碎内心的那些柔弱,才能真正的成为荀氏的掌舵人,甚至,天下的掌控者。
“少主,属下愿前往道歉。”
荀日照摇头道:“不用,你留在这里,我亲自去一趟。”
福伯愕然,劝道:“少主……”
“今日是我不曾察觉您的心意,才闹得不欢而散,于情于理,都该我去一趟。”
荀日照抬头望天,淡淡一笑:“荀氏圣子高高在上,但荀日照,为何不能平易近人”
言罢,他打算上前,却愕然发现,先前还在视野之中的两个人,此刻已影踪不见。
福伯也是一脸愕然,他只是分了一会心神,便丢了这二人的感知,这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荀日照呆立片刻,旋即大笑道:“果真是奇人,今日相见过,倒也算有缘,可惜,还未问那二位姓名。”
福伯低头道:“需不需要属下去找”
“不用了,福伯,我们回吧。”
望了望渐黑的夜色,荀日照走到庄园大门之前,微微仰首。
若这真的是他的庄园,他愿为其题名为“济”。
济世,亦济苍生。
但这终究不是他的,他,也还没有那个资格。
而且,终究没有人真的住进去。
至于那对男女,小圣比开幕之前,他自会去道歉。
或非同路,相见有缘。
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