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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明安拉着茜伯尔,带着她向外围冲去。

厚重的毒雨,低声祈祷的人们,持着黑刀的封长……都被他甩在身后。。。他踏过架设的结界,跃过尖叫的人群,从天空跑向大地,拉着的茜伯尔如同纸片一般轻。

她似乎已经走不动了,她的腿脚越发纤细,甚至露出一截惨白的骨头。

茫茫的雨下平原,远望如同一张没有尽头的沙白的画。

像五年前的火海那般,他背起了走不动的她。

“……别睡啊。”他说。

他要去最初的木屋,找应该已经死去的第一引导者元双双,获得黑乌鸦的权柄,这个权柄代表诅咒,它也许能解决茜伯尔的情况。

轮回带来的不确定性太大了,已经出局的玩家们可能都会复活,事已至此,他不希望她再轮回一遭。

“……你终于来救我了。”她说:“……如果我这次死了,下一个轮回,我还能见到你吗?”

她的语声越来越低,似乎随时可能睡过去。

情绪波动带来的诅咒威胁、献祭生命力造成的身体衰竭、天灾毒雨伤害的躯体创口……各个随时可能摧毁她生命的因素交织在一块,为她的这一次生命作倒计时。

她其实很痛苦,痛苦得不得了,毒雨造成的伤口已经烂掉了,火辣辣地痛。身体已经全面衰竭,还有濒临爆发的诅咒,它们流窜在她身体的各个角落,随时准备将她腐烂成一滩烂泥。

那从神经末梢蔓延上来的,她极其熟悉的疼痛感,越来越清晰。

背后的景象是什么样,这一次的轮回有没有结果,封长有没有追上来,她已经不想了。

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

“我只是……想让他们有一个容身之处,不会被谴责,不会被排斥,不会像我一样被鄙夷。”她说:

“……苏明安,我错了吗?”

苏明安没说话,他飞快地向前跑。

他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那是茜伯尔身上创口破裂的,细小的滋滋声,像肉在火焰里焦烤。

“别说话,保存体力。”他看到了地道。

第一部族的族民都聚集在广场,这边的地区无人,他掀开了木板,进入了地下通道之中。

渡鸦在他的前头引路,雨幕也被隔绝。

他开启了朔风长靴的加速技能,风一般地向前冲。

茜伯尔此时的身体绝对撑不到第十五天,他必须要想办法。

在往常的轮回,她都会因为献祭生命力而衰竭而死,更别说这次,她动用触须的次数太多了,已经衰竭到了极致。

……如果她早点告诉他这些事情,选择相信他,他们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她是个小骗子。

满口谎言的小骗子。

根本不会说真话的小骗子。

要他如同剥洋葱一般剥了一层又一层,才能发觉她内心里隐藏的秘密。

她的精神太疲乏了,性情也太敏感,记忆因许多异化的结局而变得错杂混乱。她的身边没有理解者,没有同行者,迎接的永远只有绝望和死亡。

人不是机器,能勉强保持自我,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致。

只是,看到一个与他处境如此相似的人走到了现在的地步,他难免会有些悲哀。

……希望,他不会有一天,陷入这样的境地。

……陷入一个【死档】一般绝望的局面。

无法舍弃责任,反复死亡,反复疯狂,反复崩溃。

如果没有他这样的外来者介入,茜伯尔的最终命运,恐怕只能是彻底放弃意识和思考能力,堕入无边的轮回。

无法脱离。

永无止境。

“……苏明安。”她说:“我明明知道的,哪怕只是一个选择的判断失误,都可能造成最坏的结局。”

“我只是想……所有人都能自由地活着。他们的生存,理应比任何事都具有正统性……”她说。

“……信仰不该成为诅咒的来源,任何人都不能因为仅仅是‘活着’而被指责,人们应当拥有他们自己掌握的生命……”她说:“苏明安,我想做的,只是这些啊。”

“……但是,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理解我……”

“……他们是一群蠢货,看不清真相的蠢货,被蒙蔽信仰的蠢货,只会推诿给异教徒的蠢货,不知道自己的信仰才是灾祸来源的蠢货……”说到这里,像是心中的一根弦突然绷断了似的,她的声音骤然拔高。

“——但为什么我拯救不了这群无知、愚昧、自私自利的蠢货?”

“——为什么我明明拥有那么多次的机会,却只能一次次看着不该死的人去死?”

“——为什么!!我明明有无限的机会——却连这样的蠢货也拯救不了?”

寂静的地下通道里,除了渡鸦的羽毛拍击声,只回荡着她撕扯着喉咙一般的悲鸣。

泥土道路之间,覆着的荒凉,在摇曳的阴影里缓缓滚动。

苏明安侧头,看向她流淌着一片清光的眼睛。

“……因为我们都是‘蠢货’。”他说。

她用模糊不清的视线看向他,张了张嘴。

血淋淋的液体,从唇缝中流了出来。

她开始吐血。

他已经拼尽全力在跑,但依然只能看见她的状态越来越差。

在死亡的竞争中与时间赛跑,是最刺激,最无奈,也最自不量力的行为。

点点暗红顺着她的躯体缓缓流下,在泥土间四分五裂。

“……命运烂透了。”她说:“但我还是要走啊。”

“……因为至少你来救我了。”她说:“我想和你一起看见阳光啊。”

……

【npc(茜伯尔)好感度:90点(友情线)。】

……

第一部族和最初的木屋,距离实在太遥远了。

起先苏明安还觉得,她的状态还能撑到那个时候,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躯体已经越来越轻。

“我的诅咒快要爆发了。”她说:“我只能再次动用触须了。”

“……用。”苏明安说。

这一刻,他感觉他宛如一名面对垂死患者的主治大夫,在想尽办法拯救后背上这个千疮百孔的生灵。

茜伯尔扯开一个笑容,一根黑色的触须从她的背后破体而出,覆上她的脊背,开始吸收她身上的诅咒。

用这些触须,会献祭她的生命力,但如果不净化诅咒,她会提前爆发诅咒而死。

她在以慢性死亡,延缓她的即刻死亡。

“……你不要回头,不要看,看这些触须,对你的精神非常不好……”茜伯尔说。

“你不想异化我了?”苏明安说。

“我从未想过异化你。”她说。

“又骗人。”

“真的。”她说:“哪怕有一天,我不得不异化你,到了最后,我也一定会放你自由。”

“……再坚持一会。”他说。

他似乎在这条通道里跑了很久。

这里看不见天色,连时间的概念都变得模糊,只隐约听见地面上的隆隆声,雨似乎在越下越大。

他感到后背一轻,茜伯尔收起了她的触须。

“怎么?不净化诅咒了吗?”他说。

他回头,看了一眼她的样子。

他看见了她的眉间,宛如白雪凝成的霜。

在腕表的灯光下,她的五官从未如此清晰过,那双海蓝的眼眸如同真正的大海,倒映着她想要望见的一切。

——仿佛天地之间,都不过她眨眼间的一个开合。

她的眼神不再淡漠了。

像是伫立已久的神明终于有了情感,在对上他的视线时,她轻轻,轻轻地微笑了下。

——露出她那张遍布皱纹,与腐烂血肉混杂的老脸。

她老了,血肉翻卷,皮开肉绽。

再动用触须,她会立刻死亡。

末路了。

“苏明安。”她说。

“……我在。”

“苏明安。”她重复道,似乎在确认着他还在。

“在。”

“……苏明安。”她的语声越来越颤抖,血顺着嘴巴淌了他一身。

“……”

“你后悔了吗?”她问:“……后悔去救一个诅咒缠身的异端?”

他背着她,什么也没说。

“别……救了。”她说:“如果你有幸,能脱离出这片轮回,还是,不要管我了……太苦,太苦了……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漆黑的液体,从她的那对眼眶中汩汩流出,挤占了无边的大海。

“别救了。”她说:“我们是怪物吧……别……再救怪物了。”

苏明安脚步不停。

距离木屋还很遥远,他们已经注定赶不到那。

虽然他知道茜伯尔死后,副本进程将会重启,他和她还能再见面。

……但下一次的胜利,对于他们此时的精神状态来说,只会艰难许多。

“别放弃。”他说:“不到最后一刻,别放弃。我不会放弃你的。”

茜伯尔似乎想笑,她在笑,她一路疲惫了这么久,终于能有个人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但她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你,不要……回头。”她说: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死去的模样,尸体很脏,伤口很丑,那样的我太狼狈了。”

“好。”苏明安没再回头。

他感觉背上的重量,已经越来越轻。

“不要……责怪那些族民。”她说。

“他们只是一群……被欺骗的,渴望活下去的可怜虫。而我……有能力……救下他们。”

苏明安没说话。

“我……没见过春天,也只见过一次花开。”她说:“我想……下一次,和你看见花开。”

“胜利之后……你会成就佰神……我们一起推翻那面黑墙,要外来人正视我们的立场……”

“我们一起建设这里……盖房子,清扫森林,收留落难的族民……我想……我想去外界看看,我想看海,我想……”

她的眼神越发涣散,漆黑的液体放射状占据了她的瞳孔,张牙舞爪地叫嚣。

宛如蜻蜓点水,她腐烂的手蒙在他的眼前,似乎不想让他看见她死亡的样子。

“当你再度睁开眼……我们……在木屋之前……见面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一定要……出现,别走……别再留我一个人了……”

“好苦,这太苦了……”

她的声音消失了。

好像有一只鸟儿,已经乘着风向天际飞去,要奔赴下一场旅程。

哪怕这只鸟儿的爪子被锁在穹地,骨头被打断,翅膀被锁在愚昧封锁的信仰之中,她的视线和意志却永远向着天空,向着黑墙之外的世界投跃而去。

她永远骄傲永远如火耀眼,她是逃离笼中的向往自由的鸟,奔跃雪地征服森林的野狼,哪怕再受伤再痛苦,永远会挥舞着束缚着枷锁的翅膀向着天际冲去。

……

【有一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它们的每一根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

她遮在他眼前的手,无力地向下垂落,只堪堪动了些许,手腕便因为腐烂过度而断裂下来,躺在他脚前的土地。

苏明安停下了步子,一动不动。

他盯着那只彻底腐烂的手,感觉身后的重量在这一瞬,完全消失。

他走着,走着。

她就消失了。

漆黑的烂泥,顺着他的脖颈灌入,她的头部、躯干、四肢,都在一瞬间化为了黑色的液体,火辣辣的,淋了他一身。

他安静地保持着单手托举的姿势,手掌上却只剩下了黏腻的黑泥,他缓缓,缓缓地侧过头,望见他的背后,除了黑色,空无一物。

“……茜伯尔?”他盯着黑泥,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死了,而她有死亡回档。

她说她只要一死,世界就会重置,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只要他一眨眼,时间就会回到战争开始的第一天。

——可为什么,他站在原地,却依旧只能看到那滩她死后腐烂的污泥?

她已经死了,按理来说,世界不应该随着她的死亡而重置吗?

他望着地上她的黑泥,混沌的思绪涌上心头,被烧灼似的惊悚感打断。

茜伯尔死后,世界会重置到战争开始的第一天,因此她认为她拥有死亡回档,死了就能回到第一天。

但死后的情况,她其实一无所知。

那么,

假如世界重置的理由——并非她的死亡……呢?

如果在她死后,世界还在继续运转,它到了固定的某一时刻,才开始重置。她只是唯一保留死前记忆的人,而并非重置的发起者……

他的心脏异常性地颤动了一下,全身都开始为这种猜想而颤抖。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恐慌如洪水般灌入了他的胸腔,撕裂着他早已安定的情绪。

……

【——如果世界重置的理由,】

【并非某个人的死亡呢?】

【那么他的死亡回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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