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阳日。插茱萸喝菊酒,登高望远,祈寿延年。
按规定,军民放假一日以示庆贺。
萨尔温也不例外,这一日没有开工,天未亮便有人登山踏秋,遥望南方,以疏解思念亲人之情。
早六时整,寨内排摆香案,供奉三牲,朱常瀛主祭,领萨尔温军民同拜。
敬拜四方诸神、祭祀人文始祖。
早七时许,仪式结束,各归各家,自由活动。
朱常瀛看达斡尔汉子巴尔达齐就很无语,这厮做包工头做上了瘾,竟然还没有走。
话说这厮也是个可造之材,汉人拜神他也跟着拜,汉人插茱萸他也跟着闹,他这里刚刚将一坛子菊花酒摆上,巴尔达齐就赖皮赖脸凑了上来,整个一社牛。
“坐吧。”朱常瀛示意巴尔达齐落座一旁,笑问,“你们达斡尔人也过鹿神节么?”
巴尔达齐恭敬回道,“高贵的大明瀛王殿下,哦不,伟大的萨哈连罕王,达斡尔人敬奉山川大地之灵,养鹿狩猎也是我们的生计之一,有村屯拜熊神,也有村屯拜虎神、鹿神。”
“极好,知晓敬畏,人才能步步高升,小日子越过越好,若无知无畏,神灵也难庇佑。”
“罕王说的是,我巴尔达齐永世不忘项将军的救命之恩,得您庇佑,乃是我的福气。”
朱常瀛淡淡一笑,举起酒杯。
“来,敬山川敬万灵,满饮!”
推杯换盏,打了一轮通关,已是七杯酒下肚,巴尔达齐脸蛋泛红眼神亢奋,目光灼灼看向朱常瀛。
“罕王,大明人活的是真好,简直是天上人过的日子,大屋暖炕,还有这满桌子美味,我们山里人苦啊,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好日子。”
老胡尔巴手抚胡须,得意道,“这算什么,罕王的宫殿比树还要高,瀛州青砖道路比黑水还要阔,海里的大船如同山丘。年轻人,走出大山,方见真神。”
巴尔达齐眼神飘忽,一脸艳羡。
“是啊,我就是出来涨见识的,如果哪一日能去往大明见识见识人世繁华,这辈子也就值了。”
“年轻人,繁华世界可不是谁都有资格享受的,有付出才有收获啊。”
“就像我,我的儿子为罕王效力,如今官至骑兵中尉,一家人锦衣玉食。我的部族有二十三人参军,都起了大屋,棉被热炕,女人养的白胖。”
柳敬开起身,为几人倒酒。
“胡老爷子言之有理,我们汉人也好百族也罢,殿下一概平等待之,想要富贵就要拿出真本事来,这天上可没有掉馅饼的事。”
两个人一唱一和,把个巴尔达齐说的气喘如牛,目光闪动。
兀的,这货站起身,扑倒跪地。
“精奇里氏巴尔达齐愿效忠萨哈连罕王,鹿神为证,誓言如金,请罕王收留粗鄙山民!”
……意外之喜?
虽然朱老七认为这厮酒精上脑,一时冲动,但又有什么关系,有多少少女是酒后才变为女人的,快乐幸福源于冲动。
“巴尔达齐,做大明子民,要遵大明的法守大明的规矩,你可做得到?”
“做得到!”
“成为我的部属,需为我冲锋陷阵,至死不悔,你可做得到?”
“做得到!”
“好!”
朱常瀛起身,手抚巴尔达齐头顶毡帽。
“吾,大明瀛州之主,萨哈连国王,特敕封巴尔达齐为精奇里牛录额真,领中尉俸禄,世袭子孙,富贵永固。”
“赏,骑兵军官四季常服各一、缎一匹、棉五匹、茶十饼,银两百元。望尔践行誓言,忠于职守,建功立业!”
一顿酒,朱常瀛同巴尔达齐由友人转为君臣,也不知这厮酒醒之后会不会后悔。
许多女人酒醒之后,总要嚎几嗓子以示自己并非自愿。
巴尔达齐站着进来横着出去,被人抬出去的,一坛菊花酒这货就喝了半坛。酒至癫狂,这厮还当场纵歌一曲。
不得不说,在饮酒这一方面,汉人太含蓄北疆人就豪爽的多,小口干大口闷,不醉不足以尽兴。
朱老七走起路来也有点发飘,好在意识还算清醒。
酒宴散去,几人关起门来说话。
柳敬开就问,“殿下欲立新制统御北疆?”
“正是,胡尔巴老爷子给了我新启发,治理多族混杂地区还是要因地制宜,不能墨守陈规。”
“南洋之所以能够推行瀛州制度,那是咱压根就没想要诸族共存。但北疆咱做不到啊,几千年厮杀,我华夏也不过同游牧互有胜负罢了,既然不能独享那就一定要想办法共存。”
“我汉人制度暂时还不适宜在北疆推行,强推则必生乱。就比如名目繁多的税目,哪一个土着能忍?”
柳敬开为难道,“可没有税收,永宁如何维持,总不能中枢一直补贴啊。”
朱常瀛淡淡道,“商人的吃相太难看,交易税要调整。永宁不是一直这样操作的么?土着看似没有交税但又交了。”
“如果调整交易税,臣恐怕商人会对土着压低价格,这又会产生新的麻烦。”
“那就加大招商,商人多了价格自然就能抬起来!”朱老七音调转冷,“敬开,你现在是官而非商,屁股要坐正了,不要令孤失望!”
“臣……臣明白,只是臣还有担忧。”
“你说。”
“倘若汉民耕地放牧皆需纳税,而土着却没有,则土着未必感恩而汉民又曾怨恨,殿下不可不察。”
“这是问题么?虽然土着不需直接缴税,但年贡却必不可少,但咱不问普通土着去要,只问巴尔达齐这样的首领。”
“我正要与你等商议所谓萨哈连新制这个事,你且先不要急。”
“殿下请说,臣等洗耳恭听。”
“你们看,咱现在是所谓萨哈连罕国,但制度两分,汉人仍旧适用瀛州制度,军民分治。对待土着,则推行八旗制度,视情况设立牛录额真,负责军民两事,抽丁从征,敬献年贡。你把这个牛录额真视为土司官职就对了,只是叫法不同而已。”
“但也不能对其放任不管,要对其明确权利责任,我方也要有必要的监督措施。”
“对于牛录官职设定也要拿出具体细则,黑水土着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懂,要帮助他们将架子支起来。建议一个牛录设两至三名汉官辅政,汉官不参与政务军务具体执行,只负责方案制定。”
“牛录直接隶属都督府,由当地驻军长官统管,比如萨尔温属三营防区,那附近牛录就必须服从三营长官调遣。只是如何调遣,什么情况调遣也要仔细商议过,不能拿人家当牛做马。”
“以上是孤的初步想法,永宁方面要仔细推敲,查漏补缺,尽快拿出章程来给我看。”
牛录,意为箭矢。
额真,意为狩猎头人,引申为首领。
连起来可翻译为箭主。
努尔哈赤定一个牛录三百旗丁。
牛录之上还有甲喇,甲喇之上又有固山。五牛录一甲喇,五甲喇为一固山。
固山,也即一旗。
后世提到八旗大抵没有好印象,前期杀戮后期腐败,顶替大明勋贵成为新特权阶层,除了吃喝玩乐啥也不是。
但那是后话,当下的八旗旗丁同大明初年的卫所军户没什么区别,平时干活战时抽丁,还没有特权可享。
什么时候有特权?
那大概要等萨尔浒之后,抓的大明人太多才集体升迁做老爷。
记录官运笔如飞,杨家春、柳敬开、二营营长秦宝山、团参谋许国栋几人则陷入沉思。
良久,许国栋问道,“臣有一事不解,北疆广大而人口稀少,殿下为何如此急切?就当下而言,土着分散而居,互不统属,虽不能为我所用但也不会对我军造成威胁。而八旗制度一旦为土着所学,难免会有人生出野心,割据称雄。”
“拿地图来!”
片刻,秘书官将黑水舆图铺在炕桌上。
朱常瀛点指地图。
“这里是北海湖,这里是狼居胥山,此为漠北鞑靼诸部,这是漠南鞑靼诸部,我大明两百年边患,就都是他们闹的。要解除大明边患,要不要打?”
“再看这一条山脉,女直人称其为大兴安岭,大兴安岭以东,嫩江中游以南为科尔沁鞑靼部,犯我辽东者,以该部为最,要不要打?”
“如今建州强势,又成我大明一大边患,要不要打?”
“我大明九边防守尚可,但还有多少能出征塞外之兵,尤其是骑兵?如此广大区域,没有骑兵,你能打到谁?”
“九边同瀛州加起来,骑兵或许都没有一个建州来的多,你们来告诉我,这仗怎么打?”
“黑水两岸部落民擅骑擅射善于严寒中求生,乃是天生的北疆勇士。恰好此时又山中无大王,使我趁虚而入。如此机会,难道不应该极力争取为我所用么?”
“我们自己组建骑兵,你们也看到了,成本有多大?孤告诉你们,如近卫骑兵团这样的配置,我瀛州最多也就能养十个团约两万骑兵。”
“秦宝山,你告诉我,建州有多少骑兵?”
秦宝山正听得入神,闻言表情呆滞片刻,随即答道,“根据最新情报,建州可动员六万人,精锐披甲骑兵约万人,其余也皆可配马,行动迅速,作战灵活。”
“许国栋,现在你明白孤为何如此急迫了么?”
“当然,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土着难以归心,大多欲借助我永宁以壮大自己。”
“但事有轻重缓急,以建州如此军力,我大明已到了不得不动手的地步,我推测大抵也就在这几年。而以我大明现有军力,孤并不看好此战,是以我瀛州势必参战!”
“灭了建州,顶住鞑靼人骚扰,如此东北广大地域方可大举移民。”
“以大明人口之多,以我瀛州经营能力,还会有土着坐大的机会么?到了那时,再谈如何整合北疆土着也不迟。”
一番讨论至深夜,永宁核心小团队终于取得共识。
瀛州版的小八旗必须要搞,只是怎么搞,还需要进一步商议。
九月十日,天光大亮。
朱老七刚刚起身,秘书官就通报巴尔达齐前来请安,已在外边候了有一阵了。
这是个孝子,鬼精鬼精的。
后世电视剧电影,总是刻意强化某个族群的突出特点以至于造成刻板印象,比如蒙古人的豪爽上海人的着装北京人的嘴皮子,比如欧罗巴人的傲慢小日子的残忍印度人的自嗨,以至于有些人就信了,以偏概全,大抵同盲人摸象一个意思。
其实吧,整个人类社会也就那么回事,绝大多数人都是自私同慕强的,并没有那么多坚持。
这并不丢人,不跟强者混难道跟着乞丐混?
北疆人也一样,自尊也抵不住灜州的饭菜真香。
见面请安,朱常瀛就笑着问巴尔达齐,“昨夜醉酒之言可还记着么?”
“臣记着呢,永世不敢相忘。”
“好,你记着就成。”
朱常瀛示意巴尔达齐落座,“昨夜来不及细谈,我今日问你,回去组建牛录是否有难题?你不要逞强,孤既然决定信赖你,那就要帮你,有什么需要你就要说。”
“臣……臣是有所求。”
“你说。”
“求罕王赏赐十副盔甲,臣一定能为罕王带回一个牛录!”
“你居住于精奇里江畔,应该知道一些鞑靼人情报, 有没有要与我说的?”
“有!”巴尔达齐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额尔古纳河、呼伦海一带的鞑靼人一直欺压我达斡尔人,年年索要贡赋。我的部族就是不堪忍受鞑靼人压榨方才从额尔古纳河东岸迁至精奇里江的。”
“罕王欲一统黑水流域,有两个威胁,一个为放牧呼伦海的阿鲁鞑靼人,一个为放牧嫩江流域的科尔沁人。”
“两个鞑靼大部均自称黄金血脉,部落强盛,人口众多,我达斡尔人不是对手。”
朱常瀛心中微微叹息,硬骨头来了,后金是一个,鞑靼人又是一个。
两部联合,再配合李自成、张献忠等辈,内外夹击,华夏人口直接干掉一半,重新洗牌。
不能够啊!
这也没什么可说的,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朱常瀛直视巴尔达齐,“我需要更多鞑靼情报,首领、部落、人口、迁徙路线,你能做得到么?”
“能!”巴尔达齐目光闪动,“只要有足够的盐同茶,我可以打探到罕王所需要的一切。”
“你的要求,孤满足你!”
朱常瀛站起身,走到巴尔达齐近前,“但孤有个毛病你需要记住,我只给人一次机会,没有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