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一边示意男人去弄酒抓鸡,赔笑道:“公子要炒豆,是要喂马么?”
那公子冷冷地横了她一眼,扔出一大把钱。崭新的铜钱从石桌上滚落到地上,叽里咕噜撒了老远。这便是不要多嘴的意思。农妇笑眯眯地将钱一个一个捡拾起来装入怀中,道:“您等着,屋里坐罢,这下晚了,凉。”
那公子一言不发,仆从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吩咐道:“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来。”
农妇疾声吩咐缩头缩脑的孩子们:“狗子打扫屋子,大妞帮我烧火……”
天色暗沉下来,黑如泼墨,两盏青瓷省油灯灯火只有蚕豆大小,把本来就显得昏黄暗黑的旧屋子衬得更添了几分幽暗。那公子一直不停地喝酒,那仆从脸黑如铁,明明非常不高兴,却一句多话也无,手脚勤快,把那公子照顾得无微不至,那公子眼睛只往菜碗上一瞄,他便立刻将菜夹了过去。
农妇送菜出来,低声同蹲在灶台边炒豆子的农夫道:“看看,当家的,人家这有钱人过的(日ri)子就是逍遥,可怜了我那下蛋的老母鸡……”
农夫低声啐骂道:“呸,给的钱够你买十只下蛋的母鸡了,你待还要如何?”
“那不是喂了好些年,舍不得么?”农妇嘿嘿只笑。昏暗处走出两个半大不小的丫头小子来,一个道:“娘,我要吃(肉rou)。”一个道:“娘,我要穿新衣服。”
农妇随手抓起笤帚打了儿女两下,骂道:“滚!才几个钱呢,还要过年不?”转念一想。又道:“我去问问,他们要不要留下来过年,想必,他们是住不惯我们这粗布被褥的,不过咱们有新的……”于是喜滋滋地去了,把来意委婉说明。
那仆从倒是有这意思,劝道:“爷,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不如就这样罢?”
那黑面公子把最后半碗酒尽数倒入口中,重重将酒碗往桌上一放。寒着脸道:“我要的豆子呢?”
他(身shēn)上散发出一种极寒的气势,让人不敢多言,农妇硬生生把那劝说的话给咽了回去,陪笑道:“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快步奔了出去。扬声道:“当家的,炒好了么?”
屋里只剩了主仆二人,黑面公子冷淡地道:“长安。你走吧,我已非陆家的人,你跟着我没好下场。”
长安跪倒在地,流泪哽咽:“五爷。小的打小儿就跟着您的,您不要小的了。却让小的往哪里去?”
陆纶极度不耐:“我管你往哪里去!走!”长安待还要再说,陆纶手腕一翻,一道寒光闪过,长安就觉着脖子透心地凉,他闭了眼横了心道:“随便您吧,小的总不走就是了。”
窗外传来农夫怯怯的声音:“客人,好了,可烫。”
陆纶将匕首收起,起(身shēn)往外。长安往前一扑,紧紧抱住他的双腿:“爷。您要豆子做什么?”
陆纶巍然站立不动:“放手。”
长安拼命摇头:“不,二爷不是……”话音未落,就被当(胸xiong)踢了一脚。疼得气都喘不过来,陆纶血红了双眼。嘶声道:“从今以后,再不许提起他们。”
这是许他跟着了?长安一喜,道:“不提,不提。爷啊,您……”
陆纶却已然去了,长安慌忙追到厨房,却见陆纶将绵袍脱下摊开,让农妇:“都倒进来。”
农妇依言将一锅滚烫的豆子倒入到那件做工精良的绵袍里,心疼道:“客人,好可惜……”
陆纶将豆子包了转(身shēn)就走,长安匆忙追了出去:“爷,等等小的。”转眼间主仆二人并马匹就消失在黑暗里,剩下农夫一家面面相觑,这是做什么啊?
天空无星无月,偶有不知名的野兽怪鸟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山洼里,某个避风处,“爷啊!”有人撕心裂肺地发出了一声哭喊,又突然被掐断了,再无半点声息。
正在收拾碗筷的农妇被吓了一跳,竖起耳朵去听,却又什么都没听见,便小声问男人:“当家的,你听到什么了么?”
吃得真干净啊,半点都不剩!男人正在翻拣陆纶吃剩的东西,很不高兴地道:“狼叫!”
“呃……”林谨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睁大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帐顶,松开莫名咬得酸疼的牙关,大口地喘着粗气,(身shēn)上犹如才从水里爬起来似的,满是冷汗,突然就觉得很伤心,很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奶nǎi)(奶nǎi)?”因着林谨容挨罚,一直将近三更时分才被放起来,(春chun)芽担忧她挨冻受累夜里会不舒服,又不放心樱桃,便与樱桃一道守夜,却是一直不曾睡好,才听到里头有动静,立刻就披衣起(身shēn),掌灯往里探询。
林谨容将手放在心口上,心跳快得让她极度的不舒服:“我这里不舒服。”
(春chun)芽吓了一跳,忙将灯放在照台上,探手去摸林谨容的额头,又湿又凉,再看她的模样,却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手往(身shēn)上一摸,里衣悉数湿透,便取了里衣与她换,柔声道:“(奶nǎi)(奶nǎi)可是做噩梦了?”
林谨容摇头,低声道:“是睡梦中,突然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春chun)芽安慰她道:“大抵是昨(日ri)经过的事(情qing)太多太累了,还早着呢,再睡睡吧,奴婢就在一旁守着的,不怕。”
林谨容低声道:“(春chun)芽姐姐,我小时候在母亲房里睡觉,你就是这样哄我的,你还记得吗?”
(春chun)芽一笑:“记得,您小时候胆子可小。幸亏毅郎不像您啊,再不见胆子比他更大的小孩子了。”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春chun)芽见林谨容倦意上来,便安静地守在一旁,待得林谨容睡着了。方放了帐子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低声吩咐樱桃:“(奶nǎi)(奶nǎi)怕是病了,你去找素心,问她要两丸药来吃吃,天亮就禀告大太太,请大夫。”
樱桃唬了一跳:“(奶nǎi)(奶nǎi)病了?”
(春chun)芽很肯定地点头。哪怕就是没病呢,昨(日ri)被折腾得那么惨,就不能歇歇么?
“阿容?你好些了么?”林谨容迷迷糊糊间被人叫醒,但见已然天亮,陆缄满脸担忧地守在她(床chuáng)边。一旁还坐着林玉珍。
林谨容便要起(身shēn),陆缄轻轻一捏她的手:“病了就好好躺着,我请大夫进来给你诊脉。”(春chun)芽上来放了帐幔,林谨容也就安心地躺着,由着他们安排。
须臾。大夫开了方子,由着陆缄送了出去,(春chun)芽将帐子挂起来。林玉珍将毅郎抱在怀里,板了脸道:“叫你多管闲事!把自个儿给赔进去了,毅郎想娘都没不见你的人,这下子好了吧?”
林谨容微微笑着:“姑母莫替我担心。我过两(日ri)便好了。”
林玉珍板着脸道:“谁替你担心了?活该。”
林谨容垂了眼,朝毅郎伸手:“毅郎过来娘抱抱。”
林玉珍不给她:“都病成这样子了。还要抱他?也不怕把病气过给他。我带过去领两(日ri),你好生将养着。”
斜刺里伸出一双手牢牢将毅郎抱住,陆缄含了笑,语气柔和地道:“母亲(身shēn)子也不好,毅郎太过顽皮,只怕累着您,还是让阿容来吧,她这不是什么大病,再不然,还有(乳ru)娘。”
林玉珍抱着毅郎舍不得松手。陆缄微微提高声音:“母亲?”
林玉珍撤了手,道:“我不过是喜欢他,心疼他。也只是想替你们出几分力,舍不得就算了。”赌气起(身shēn)走了出去。
方嬷嬷跟在后头小声赔笑:“今(日ri)老爷留在后头押送箱笼的管事要到。太太忙得很。”委婉地解释了林玉珍心(情qing)不好的原因,陆建新的另一个小妾要到了,还是个管事管财物的小妾。
陆缄点点头:“烦劳嬷嬷多多照顾母亲。”
这意思是他不怪林玉珍,方嬷嬷很高兴,行了一礼,飞快地去追林玉珍。陆缄走到林谨容(床chuáng)前,把毅郎递入她怀中,挨着她坐下来,低声道:“你是怎么了?我听(春chun)芽说,你心口不舒服?是不是昨(日ri)被冷着累着了?”
林谨容把头靠在他肩上,小声道:“不是。不知为何,我睡着,突然觉得又怕又难过又伤心,心跳得很快,很难受。也不知五弟如何了。”能不能和当初的黄姨娘一样,好好地活下来呢?
陆缄摸摸她的头发:“莫要担心,昨(日ri)长寿不是在城外把衣物钱财马匹尽数都交给他了?还有长安跟着他的,长安与他打小一处长大,一定会照顾好他的。”可是陆纶永远也回不来了。
林谨容叹了口气,将毅郎放在(床chuáng)上随他坐着玩,将手圈住陆缄的腰,把头靠在他怀里,轻轻喊了声:“二郎。”如果,但愿,她能与他一起看着毅郎长大生子。
陆缄“嗯”了一声,等着林谨容的下文,却不曾听见林谨容再有下文了,不由道:“你要说什么?”
林谨容松开他,微微一笑:“我要和你说,既然今(日ri)父亲在江南的家私要押运回来,必然有许多不便之处,你最好自己去问问他,可要安排人手去接接。莫让母亲被人挑唆误了事。二郎,这些事没必要那么计较,服个软也没什么,将来还要靠他们心疼毅郎呢。”
“好。”陆缄微笑:“那你歇着,我去了。”心里头想的却是,谁能靠得住?陆建新的狠绝他不是没见识过,关键时刻能靠得住么?他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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