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古,你先回去看你家家。”贺内干望见外甥一双乌黑的眼睛黏在自己女儿身上,心下立即不喜。
贺霖看着面前的少年,她一瞬间真的认不出来面前的人是谁,他长得很快,几乎要比她还要高出半个头来,原先脸上还带着的些许稚气已经完全消失不见,眼眸中似有光彩在微微流转。
那双眼睛黑的厉害,她几乎都能从眼眸上瞧出自己的影子来。
这样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听到身后贺内干的话,贺霖愣了愣,视线从面前的李桓伸手掠过,“唯唯。”
她转身向堂后走去,这身裙裾穿上身华丽,但是走起路来委实不方便,鲜卑人的袍子最长不过到脚面上,她以前穿的都没有那么长,这下子走路都不自觉的将脚步放缓。
李桓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千万句话一时都堵在心头,他想抱住她,求她别走,把她圈在自己身体里。
他凝望着她一路走远。
贺内干望着这臭小子盯着贺霖不放,恨不得一双眼睛都黏在上面,一时间好笑的很。这会儿小孩子心性,眼睛也就看到那么大些地方,知道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自然是觉得宝贝了。
“阿惠儿,来,坐。”贺内干让奴仆摆上一只胡床,他指着那只胡床让李桓坐下。
此时还是跪坐占主流,不过北方胡风兴盛,也不将那套正坐之类的看得太重。
李桓回过神来,坐在胡床,一腿垂下一腿曲起。
“今日来,可是有事?”贺内干问道,他嘴上是这么问,但是他半点都不相信外甥能有什么事情来找他。
“今日过来,乃是想看看舅母可还安好,初来此地,难免会有不适。”李桓坐在胡床上,还有些失神,不过贺内干问话,他还是很快的反应过来。
贺内干点了点头,“你家家怎么样,对了……你家的那几个阿姨……”
所谓阿姨,乃是庶出子女唤生母的称呼,贺内干不好意思当着外甥的面说你兄兄那几个妾侍,只用阿姨一词带过。
此事在贺内干看来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情,出门在外难免会有几个女子来照料平日生活。
就看贺昭能不能想通了。
“家家很好。”李桓答道,“阿姨们在家家身旁侍奉。”
“那就好。”贺内干不过随口一问,就算妹妹把那些侍妾给打死了估计李诨也不当一回事。
“你家家这几年吃了不少苦,”贺内干叹口气,“早年我和你兄兄撑死就是在怀朔镇上游荡的,你家家要持家,也不容易,如今你兄兄混出来了,你也有出息,记得多多孝敬。”
李桓听后沉默一会,点了点头。
贺内干和外甥坐着又说了会话,他将外甥送走之后,双手背在背后站了一会,“刚刚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个宅院是原来居住在此地的大族留下来的,兵祸之中,没有佃户和部曲的大家士族首先彻底遭殃,被灭全族。这宅院倒是留了下来,修一修照样能够主人。
世家的宅邸都是按照礼制建成,并不随意。
按道理大门和正堂上隔着那么远,又是几道门又是台阶的,怎么阿惠儿一股风似的冲到自己面前来了?
家里的奴婢都是新采买的,赶着在郎主面前表忠心,自然是言无不尽。
贺内干听说外甥下马之后,还不等禀告,自己一路冲过来,连拦都拦不住的时候,不禁瞠目结舌。这才多久,这小子简直是……
他背着手在庭院里转了几个圈,照着自家外甥这生猛,估计他哪天来要见娜古,他不在的话,都没几个能够拦得住。
“以后,要是刺史家的大郎君来,”贺内干对家仆吩咐道,“一定要看着点!”他还想加一句别让大娘子出来,可是他的女儿干嘛需要一介奴婢来制约?
于是话到了嘴边也就吞下去了。
“以后家中事务,皆听娘子调遣。”贺内干道。他对崔氏持家上面非常有信心,也曾听过骤然富贵,家中主母管家还是按照以前那样来,结果闹得鸡飞狗跳的。
贺内干再在心里鄙夷崔家的迂腐,也不得不承认,清河崔氏养出来的女郎比寒门的确要好上几倍不止。
虽然他家还不知道能不能够得上寒门的边。
**
贺霖到崔氏房中,崔氏此时已经换上了许久没有碰过的宽大袍裾。不过与贺霖一身南朝服饰还是不一样,南朝追求成仙,服饰多是宽大,腰下加带纤髾,风一来,衣带翻飞端得是飘然似仙子,北朝汉人服饰也宽大,但到底不同,妇人内穿衫子外穿开襟袍,衣襟开到将整个肩部都露出来。
男子更是着袴,和南朝差了许多。
“没想到我还有一日能够换上汉家衣裳。”崔氏坐在能够供几人坐的榻上,指下轻抚衣裳的绣纹感叹道。
贺霖望见如此场景,接过侍女捧上的一杯温汤,送到崔氏面前,“家家。”
崔氏这些年来,即使嫁给了鲜卑人,到底还是觉得自己是汉人。
“你来了。”崔氏伸手接过女儿手中的陶盏,饮了一口便交给身边的侍女。
“家家,身体可好些了?”贺霖问道。
“好多了,本来也没有甚么大事。”崔氏说道,刚刚贺内干担心的厉害,别让人请来疾医为她诊治,在孕中的妇人不能够随意饮用药汤,少不得让疾医费心思。
“兄兄也是担心家家。”贺霖说道,毕竟崔氏都怀孕七个月了,再加上这十多天的赶路,就怕有个什么。
这会生孩子危险着呢,贺霖想起贺昭生孩子的时候,接生婆伸手进贺昭身体里抓胞衣的场景,顿时一阵恶心。
“罢了,”崔氏手抚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我让人去给次奴请来师傅,好生教导。”
听到这话,贺霖有些意外,崔氏话语里的教导当然不可能是鲜卑人的那一套骑射,肯定是关于读书方面。
不过贺内干肯?
她心里是这么想,面上没有将疑问露出来。
“听说明公请有德行之人辅佐阿霖。”崔氏说道,“可见这书不得不读。”
不读书那就是个文盲了,两眼一抓瞎,要是成只晓得喊打喊杀的那种就真的糟糕了。
“家家说的对。”贺霖说道。
崔氏听了长女的话笑笑。
因为崔氏怀孕诸多事情不方便,管家之初许多事情都是压在贺霖身上,以前她没有什么事情,突然许多事情都交给她,一开始便有些不适应,忙着在崔氏的指点下整理家务。
这段时间里,李桓也曾经上门过几次,每次来,贺霖都被崔氏给支使开,没有一次和李桓碰面过。
而李桓来了几次后,渐渐的也来的少了。
他身上的事情只多不少。
李诨下定决心,是要拿着刺史的这个位置让他解褐,十三岁的少年人其实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况且李诨只有十三岁,但连战场也上过了,刀口上舔血,并不是平常儿郎。
不过年纪到底是放在那里,早年家境贫困,连读书认字都是拜托的崔氏。若是要解褐,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名师,说出去都是面上无光。
那些请来的名师,出身清贵,满腹诗论。对学生也是格外的严格,除去读书,李桓不能将鲜卑人重视的骑射给丢到一边,更别提李诨会时不时的把他给叫过去,听一听众人到底是怎么商议处理政事的。
如此一来,他便真的分*身乏术,没有什么时间去贺内干家中了。
**
洛阳城里一片静谧,经过几次变乱,即使有些恢复但也不可能一下子到往昔的繁华中。
明光殿中静悄悄的,宗室颍川王,侍中杨言之皆在内殿之中。内殿里并无宫娥内侍服侍。
“如今,朕不过就是一个傀儡皇帝罢了。”元悟坐在御座上苦笑摇头,“最近朝廷上所有事务不经过步六孤荣点头就不能定下。”手指从宽大袍袖中探出指指太极殿的方向,“那天子六玺竟然还当不得他的一句话。朝堂百官也不将政事告知与我……”
元悟说到此处,已经哽咽难以继续说下去。
“陛下……”颍川王跪坐在枰上,满面的哀戚。那步六孤荣原本就不过是六镇的一个将领罢了,若是在文帝朝,这种人哪里能够进得了洛阳!
“再如此下去,恐怕朕也得和那汉献帝一样,将祖宗打下来的江山送于他姓,做一个拱手天子了。”
元悟痛心疾首,不管怎么样,这半壁江山还是姓元,日后要他送出手去,到时候不管被杀还是苟延残喘,都没有半点脸面继续供奉先祖们了。
“陛下,此事也不是没有可以解决的办法。”侍中杨言之沉默半响,轻声说道。
元悟听后抬头,面上也有了一丝欣喜,“当真?”
“那就速速说来!”颍川王双眼发亮。
侍中轻咳一声,上身微微扶靠向天子的方向,轻轻说起来。
**
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便到了秋日,秋日里粮食要收入仓库,采摘下来的那些瓜果也需要烘干成干果贮藏起来。
同样的山林间也有打猎的影子。
胡服的男男女女,骑着快马,腰佩环首刀,手持弓箭奔跑于丛林草地上。
秋季主杀,只要不太过,打猎也是很平常的事情。春日就不能如此了,猎杀野兽过多会坏了天时,束手束脚的好不痛快。
贺霖这一次也被贺内干带出来了,用贺内干话来说,不出来跑跑,日日都在家中,过不了多久连马都记不得怎么骑了。
贺霖骑在马上,秋日的阳光煦暖的很,同样也很干燥,她刚刚在马上射了几只野兔,唇被风吹得干燥,舔一舔过不了多久干的更厉害。
贺内干早和李诨等人拿着弓冲到前头去了,她拉住马缰停下来,拿下放在腿边的水囊,拧开盖子喝起来。
她没注意,一个身影已经到了她不远处。
跟随父兄前来打猎的都是一些好动的少年人,到了这里早就一窝蜂的自顾自的跑出去玩了。
李桓并没有跟着李诨一起入山,他拉住马缰黝黑的眼里望着前往的身影。
十三岁的少女身形已经渐渐绽开,有了些许妙曼的形状。跑的热了,喝了几口水之后,她伸手将脖颈处轻轻扯开,露出颀长的脖子,好让积蓄起来的热量随风散去换来些许凉爽。
而这一切都落入身后的那个少年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