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发上的簪子倒是独特。”他嗓音里带了一份慵懒,好似正欲撕咬猎物的豹子,指尖勾过温润的玉石。“过于素净,倒不像是小娘子喜欢戴的。”
他眼眸微微眯起来,“舅母应该不会给你这样素净的首饰。是谁送的么?”
“我戴个簪子,你怎么也有这么多话要说。”贺霖听出他口气的不善,心中有些气闷,“我向来不爱那些簪环,如今不好素着头发,有甚么戴甚么罢了。”
这簪子是慕容景送的,慕容景送发簪代表着什么,她也知道,收下这簪子也是应了他。李桓这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是质问的口气,让她从心里就开始不舒服。
“这样吗?”李桓收回了手,宽大的袍袖在她面上轻轻擦过,绯色的锦帛上熏着浓厚的衣香。
“下回我送你一匣子。”他垂下眼,让侍女换过温热的热汤之后,缓缓说道。
贺霖不知道他又怎么被刺激了,斜睨了他一眼,不再理他。这过年的,来家里寒暄的娘子是一拨接着一拨,她光是帮着崔氏接待那些人就相当的费工夫,哪里还留有格外的精力去照顾李桓时不时的孩子气?
“我用的着这些么?”贺霖嘀咕了一句,她不爱折腾头发,那些发髻梳上去还要加以假发绑住,加上什么金银玉的首饰,站在那里头都要掉下来了。若不是要招待客人,她直接梳着两条麻花辫子就出去了,正在怎么打扮都好看的年纪,她和自己过不去才在头上堆那么多的东西。
李桓听到她的嘀咕,唇边勾起一抹笑。
果然如同事先所预料的那样,崔家不说一下子就上来要将崔氏认回去,而是派人上来送上礼品,让女眷们过来陪着说几句话之类的。
不得不说世家的礼数当真是完全没有半点可以指摘的地方,那些新兴起以军功发家的鲜卑家,被那些世家娘子们一对比,完完全全的就成了土鳖,只不过这群土鳖衣裳要别致的多。
贺霖自然也是被对比成土鳖的一员,那些鲜卑小娘子,还能说着一口鲜卑话,对那些崔家小娘子不理不睬,几个小姑娘拉起手来自个玩自个的。但是贺霖做不到,那毕竟是崔氏的侄女,虽然眼下还没有正式认回来,但到底不好让人在自己家里受了委屈。
“要不要玩些有趣的?”贺霖扯出一抹笑就向那些襦裙小娘子们走去,那些小娘子们自小受礼教熏陶,走路姿势美的很,哪怕是着木屐在雨水中行走也能衣裳上不沾染上泥点。贺霖打小便在草原上干活,哪里能讲究姿态优美,到了如今走路姿势能入眼,但也没办法和世家女子比走路仪态。
“不敢劳烦贺小娘子。”面前的那几个小姑娘用团扇遮住面孔笑得矜持,身上衣裳未起半点褶皱。
贺霖浅笑,“怎么会是劳烦呢。”说罢,她让侍女将温热的蜜水和干果都摆上来,方便小姑娘们食用,自己找个借口赶紧开溜。
那些个小姑娘,言语温和却不失疏离,估计和她一样觉得懒得打交道。
她看了看,那些个崔家小娘子除了抿了抿蜜水,自己家中几个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的自得其乐。也是,到她家的还是以鲜卑人居多,而且还是汉化轻微的鲜卑人,开口就是鲜卑话,言语三观完全不一样,也没办法沟通就是。
“瞧那个样子,弱不禁风的,骑马小心摔下去。”世家小娘子不爱和鲜卑小姑娘打交道,鲜卑女孩们也看不惯这边。
“那个小身板哪里气能骑马啊,别见到马就以为是狮子吓晕过去了吧。”
贺霖听着只觉得头大,不过她也乐意听到崔家被揶揄几句,反正……她们也听不懂嘛。她微笑着坐回崔氏身边,听崔氏和郑氏说起当年动乱之前洛阳的风物。
正说着,外面来了一名侍女,跪在众人下首位置道,“娘子,王妃遣人来。”
能在贺内干家里称为王妃的那也只有晋王妃了。
“可是有甚么事?”崔氏有些惊讶,放下手里的杯盏。
“王妃遣人送匣子来。”
“我知道了。”
逢年过节,亲戚之间送个礼物非常正常,听到是送来匣子,应当也是礼品之类,等明日准备一份差不多的回礼送过去就行了。
贺霖看了看,这么一群前来做客的人里,除去那些在小圈子里玩的高兴的小娘子们,聊得最开心的便是崔氏和郑氏了。
贺霖都能体会到崔氏那种在山沟沟里面对了多年的野人,终于能遇见能听得懂她话的人,激动的心情了。
她觉得在士族看来他们这些未经过汉化狼性尤在的镇户,可不就是一群穿着衣服会说话的野人么。
好像就是连元氏宗族那些汉化鲜卑也不怎么瞧得起他们。
坐在那里,贺霖想着想着就走了神。等到回神的时候,已经是送客了。
送走来客,还有正月十五的集会在那里,正月十五在以往的日子里都是祭拜先祖,这个日子在北朝却发生了变化,家家户户玩着花样的装饰自家门口,家中郎君和小娘子可以带着面具,装扮成奇奇怪怪的样子上大街游玩。
贺霖初到洛阳,这还是她在洛阳第一次过元宵,听到这个习俗,她顿时来了兴趣。
“家家,这正月十五的事情……”贺霖带着些许期望看向崔氏,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以前是没心情也没那个条件,如今总能有那个兴致了,不弄得热闹些都说不过去。
崔氏看见女儿眼中的期盼,她想了一会说道,“那就让人准备灯笼。”
早在正日之前,家人就备下了不少竹筒在库房,准备灯笼,不管是从用料还是时间人手来说都十分充足。
“若是有喜欢的灯,让人一道做了吧。到时候你出去游玩的时候也用的上。”崔氏面上浮出淡淡的笑容来,甚至语气也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软下来。
有一瞬间,贺霖突然想伸手捏一把自己,要知道这些年来,崔氏对家里人,不管是贺内干还是和儿女们都鲜有笑容。搞得贺霖以下的两个儿子都不敢亲近她。
今天好像家家的心情不错。
崔氏在女儿回房之后,让侍女将晋王妃送来的礼物打开,掂量着要送怎么样的回礼。
外套的漆盒打开之后,里面是几只子盒,其中一只看起来格外精致些,花瓣形状,看着倒像是女子的妆奁盒,她令人打开,惊讶发现里面是一些金发饰,发饰中有步摇和华胜,和许多发簪,发簪上还有碧绿的玉石,首饰上压着一小卷纸条,崔氏打开来开,发现是李桓的字迹,她看着上面的字,一下子愣住,过了好一会才好笑的让人将那只漆盒给贺霖送去。
贺霖在房中打开崔氏让人送来的漆盒,险些没有被里头的金灿灿给闪瞎眼,再仔细一看里面的发饰基本上全是金子打造的。崔氏并不是喜欢满身金灿灿的人,她抱着那个漆盒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李桓那日的话。
他竟然还真的给她送来一盒子的首饰!
这财大气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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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桓这些时日里也没闲着,宫中宴正日大朝会过后,他要认识新的人,还有加紧和李诨一同从六镇从出来的那些功臣们的联系。
在洛阳里,他认识了不少新面孔,其中有些是来自崔家的子弟,有些……李桓看向一旁的一个少年。
少年站在一旁,长身玉立,一头青丝在头上绾了发髻,带着黑纱头巾,他手指间夹着一只没有箭镞的矢。
新年内大臣们都有七日的假期,趁着这个机会,各家的郎君也和晋王世子多多来往,打好关系,为将来的仕途打好基础。
李桓抬头看了一眼慕容景,他对慕容景并无多少兴趣,慕容景祖上是北燕慕容,算起来还算是曾经的贵胄,不过比起鲜卑人,李桓倒是更对汉人世家感兴趣一些,鲜卑汉化的再厉害,还是鲜卑,他听说南朝士人持塵尾相坐玄谈。这个风气在北朝并不浓厚,不过他好奇的很,身边没有从南朝的士人,那就看看崔家的子弟。
众人面前摆着一只铜壶,铜壶周遭已经落下了许多箭矢。
“世子果然好技法。”其中一名少年拱手笑道。
“崔大郎君,何出此言。”李桓笑道,他看向慕容景,“慕容郎君,请。”
但凡投壶自古以来有许多的规矩,李桓向来不太受那些规矩拘束,反正以各人将手中箭矢投入铜壶中的支数为胜败依据。
“失礼了。”慕容景拱手一礼,他叔父慕容绍是从步六孤家投靠在李诨麾下,李诨对慕容绍颇为看重,时时和慕容绍商谈要事,连带着慕容景在李桓这里出现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李桓抱着双臂眯着双眼看着慕容景手中的箭矢从手指间飞出,矢头落入壶口一下掉落下去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一支落入壶中不稀奇,就是那些并不精通武艺的崔家子弟们也能十次能投进去三次,难得是次次都中。
慕容景手中捏着五支箭矢,他面上并无多少表情,对准壶口径直投出,待到手里的箭矢投完,全部落入壶中。
李桓眼角带着一丝奇异的光看着这个面容俊秀出众的少年,这个少年他倒还是有一些印象,似是在晋州见过。
“慕容郎君果然好手法。”李桓笑道,他对于投壶这种游戏不怎么在行,那些少年里有些为了他面上好看,故意放水的,遇上这么个不走寻常路的,李桓倒是有些兴趣了。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想出来自己当初遇见慕容景是个什么光景,从晋州到洛阳,这一路上有太多的事情,有些事也记得不太清楚了。
“献丑了。”慕容景说道。
“你这话说的,你这要是献丑,那么其他人是甚么?”李桓这话一出口,其他的几位郎君面色也不太好看起来。
慕容景垂下头轻轻咳嗽一声。
“罢了,这一次是慕容郎君赢了。”李桓爽快认输,挥袖让人收拾那落了一地的箭矢。
慕容景点了点头。
一群人都是在室内,外头依旧滴水成冰,大雪皑皑的,实在是不太适合到外面去。屋内几个角落内放着好几只火盆,甚至慕容景额头上都起了一层薄汗。
室内过于温暖,而众人身上衣物却是实打实的冬季衣物,再加上方才运动了一番,更是觉得热。
便有人将头上的头巾解开,慕容景也顺大流,将头上头巾解开来。
李桓向来不拘小节,见众人不耐热,还命人奉上饮品。他坐在榻上,无意一回首,望见慕容景头上那支玉簪,面上的笑容顿时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