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桑拂月一大早去哪里了?其实他倒也没有特意想去的地方,就是耍了枪心里还是闷,没办法,就趁着天刚亮外边人还不多,出去走一走。
当然,实情肯定是不能告诉媳妇和妹妹的,不然还得让她们担心。
桑拂月有时候也是有些情商的,就说“我特意出去给你们买早点去了。”还说他印象中,有一家他常去的早点店,里边的小云吞很好吃。但是他循着直觉找过去时,却发现店家今天没开门。他又按照直觉去找一家卖炊饼的,可巧那家的大哥大嫂今天起晚了,他去的时候两人正因为这事儿拌嘴呢,炉子都没升起来。他没办法,只能等了又等,最后等了半个时辰,才拿着新鲜出炉的炊饼回了家。
常敏君咬一口脆脆的炊饼,是挺好吃的,里边是带馅儿的,似乎是鱼虾肉加了些猪肉,还有些蘑菇竹笋在里边,反正一口下去能鲜掉人舌头。
炊饼是很好吃,即便常敏君和桑拧月都吃过饭了,两人又一人吃了一个小小的炊饼。
但是吃完后,常敏君就忍不住说桑拂月,“炊饼很好吃,不过你下回别买了。”
桑拂月两口一个烧饼,正吃的喷香,闻言抬头看媳妇,“你是不是在说反话?”
常敏君:“我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你心里没数么?要出门也不提前留个信儿,闹得我和拧拧还以为你离家出走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俩都要亲自出门找你去了。”
正说着话,外边清儿和雷战哥三儿跑进来了。几人一进花厅就闻见这鲜美的烧饼味儿,顿时啥也不说,雷战拿了一个塞给小叔,又给两个弟弟分分,然后自己蹲在椅子上,拿着一个炊饼吃的喷喷香。
桑拂月本还想反驳下媳妇的,一见儿子这模样,登时把这些都忘到九霄云外。他大喊一声“雷战!”
雷战立马就坐好了,还乖乖的眨眼看他爹,那模样真是要多听话有多听话。
桑拂月被噎住了,索性早已习惯了儿子的做派,也懒得去吵他。
他又和几人说了说方才去了纸扎铺子一趟,他们之前订好的纸扎已经全部做好了。
常敏君闻言就说,“公婆祭年那天的宴席单子,我和拧拧也商量着订好了,做宴席的大师傅也请了两位。”包括其余杂事,也已经安排下去了,这一两日就能做好。
桑拂月闻言点点头,“那就剩下请帖没发了。行,一会儿清儿和我去忙这件事情,咱们提前把事情都张罗后,到眼跟前就不急了。”
说起桑父桑母的祭年,这是近在眼前的大事儿,提起这件事几人都打起了精神,一时间也顾不上说其他的了,确实填饱了肚子,各忙各的去了。
常敏君和桑拧月见了几位铺子的掌柜,将家里或祭奠需要用到的东西最终确定下来。清儿的字还不成体统,请帖都是桑拂月亲自写的,不过作为要继承祖宗遗志的下一任当家人,清儿也清闲不到哪里去。他要给大哥磨墨、裁纸,等请帖写好,还跟着大哥亲自去给各个交好的人家下帖子。
要知道,常敏君和三个孩子入族谱时,桑家也下帖子邀请了众人,只是那时候帖子却是李叔和王叔等一些老人送的。如今么,为表郑重,兄弟俩亲自登门,这是再周到不过了。
忙忙碌碌的,很快就到了桑家父母周年祭前两天,也是在这两天,相继有两家远方的亲朋登门了。
先登门的是一位卢姓伯父。
说他的姓氏知晓的人不多,但说起他的身份,那可就有的说道了。
这位卢姓伯父当初与桑父一道在青阳书院求学,两人乃是名副其实的同窗。之后两人一道科举,一起中秀才、中举人,甚至同时中了进士。
说两人是同窗同科,这绝不为过。而正是因为关系太亲厚,在桑拂月出生,而卢家伯父幸得一千金时,两家就有了给小儿定娃娃亲的意思。
这亲事最终因为孩子太小,还看不出来好赖,这才没定下。但等到两个小儿年长,桑拂月一表人才、文采武功俱都不俗;而女方更是秀美可人,被教养的诗书字画皆通。男才女貌,那这就是再好不过的姻缘。再加上早年两方就有这个意思,所以婚约顺其自然的定了下来。
熟料,就在桑家去下聘时,出了那样的人间惨事。
因为卢家所在的灵州,距离闵州实在太远,桑家这边的家破人亡,被人挤兑的没有立足之地,他们也鞭长莫及。加上桑家父母遇难,与卢家有着很大关系,是以卢家伯父闻讯直接就倒下了。听说这些年来也一直郁郁寡欢,身体也不怎么好,一月里总有半月是在床榻上躺着的。
桑拧月之前倒是想起过卢家,但是因为父母罹难她很难不牵罪卢家,所以自从去了周家后,就和卢家断了联系。这么些年,双方没再联系过。而如今有了大嫂,就更不好提起卢家了,是以桑拧月只当这份关系不存在。
熟料也就是卢家伯父,竟赶在父母周年祭之前到了晋州。
这位伯父在桑拧月印象中很是潇洒倜傥,他虽然样貌平平,但气质很是不俗,是个一面之下就让人难以忘怀的儒雅文人。
但如今卢伯父身上的儒雅气息还在,可那股潇洒倜傥的文人风流,却全变成了被病魔折磨的苍白憔悴。而他眉眼中酝酿着愁绪,眉心拧出个疙瘩来,竟是没有一刻舒心过的样子。
卢伯父的身体也当真孱弱,进门时都是被家中长子背进来的。他瘦的一把骨头,喘气都有些困难,李叔和王叔见状当即忍不住抹起了眼角。
这位卢伯父进了桑家,亲自去祠堂上了三炷香,便实在撑不住晕了过去。
卢家大哥此时才开口说,“父亲对桑家叔父叔母一直心存愧疚,这些年没有一日开怀。”又说,“二妹嫁了,父亲更觉得愧疚拂月,这么些年来,二妹回家来,父亲从不见她。”
正是因为对旧友贤伉俪,以及桑拂月的愧疚,这些愧疚一日日折磨着卢伯父的身心,让他本来健壮的身子骨一日日消瘦,这些年竟是再支撑不住,躺在床上险些起不来身。
“还是晋州这边的旧友给父亲去了消息,父亲才得知你被桑妹妹找回来了。可他无颜见你,又想过来看看你……”百般折磨之下,本就不健壮的身子再次倒下了。且这次一倒险些丢了半条命,竟是水米不进。
也不知是了了多年的心愿,亦或是觉得好歹对旧友有个交代了,卢家伯父一日日昏迷,喊都喊不起来。
最后还是卢伯母在他枕边一日日的哭,说没让二妹替拂月守着,他们不来请罪怎么成?说不看看拂月到底是不是真回来了,你怎么好意思去死?还说,家里供着的总归只是个衣冠冢,有生之年你不去晋州亲自祭拜下,你到了下边有何颜面去见桑家夫妇。
就这般,算是把卢家伯父喊醒了。然后将养了两日身子,卢伯父硬是让长子背着他上了客船,又背着他到了桑家。
卢家大哥说着这些话,眼里不禁含了泪。再次冲着桑拂月作揖,“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叔父叔母还因为去下聘的缘故一道丧命,父亲急火攻心,直接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父亲想让二妹给你守着,可娘死活不同意。娘不想二妹妹一辈子跟活死人一样青灯古佛过日子,所以背着父亲给二妹妹说了人家,将二妹妹嫁了出去……父亲愈发愧疚,身体愈发孱弱……”
本就因为愧对桑家,卢家伯父日夜不得安眠。又因为女儿出嫁,他更觉得自己无颜见旧人;可作为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他也知道不该让女儿为一个已死的人守着,将好好的女儿折磨的不成人形。他知道给女儿另寻人家是对的,可他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一日日的折磨下,整个人形销骨立,如同活死人。
桑拧月和兄长一道从客院中走出来时,面上的表情唏嘘不已。
她和大哥说,“之前在周家时,卢家辗转让人给我送了几封信,可我怪罪他们,那些信件没有打开就烧了。”
说着就红了眼圈,“其实这事儿和卢伯父没什么关系的。”父母罹难,只是因为王家祖父贪的太多,那些官员一层层盘剥,导致修河堤的银子少了九成之巨。那河堤完全是豆腐渣工程,水一冲就垮了。而父母正好走到了那一段水域,这才被洪水冲走了。
父母无辜,可卢家伯父也是这件事中的另一个无辜人。
而他背着良心的谴责,这么些年没有一日安宁过。如今看他呼吸都难的样子,桑拧月心中后悔不已。她懊恼,当初就应该回信的,好歹说一句“这事情与您无关”,虽然这话不一定有用,但总归能让卢伯父少受一些良心上的责难。
桑拧月自责不已,桑拂月摸摸妹妹的脑袋,说道:“这事儿不怪你。”
怎么能怪妹妹呢?她你时候才十二岁。家逢大难,她没有直接倒下,反而把所有都扛起来,这已经足够坚强了。而拧拧只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小姑娘罢了,她不是菩萨金刚,她只是肉体凡胎。她有血有肉,她太心疼父母和他,就会更埋怨卢家人,这些都是人之常情罢了。
桑拂月又道:“晋州有名医,明日我去请来,让他给卢伯父诊个脉,看卢伯父的身体还能不能调理好。”
“好。”
桑拧月说完这句话,又忐忑的问大哥,“这件事情要告诉嫂嫂的吧?”
桑拂月呼噜一下妹妹的脑袋,“肯定要告诉你嫂嫂。放心,你嫂嫂大度,不会因为这些有的没的和大哥生气。”先不说他早就想不起那位卢而妹妹究竟是何许人也,就说,如今人都嫁了,他们双方各自安好,那再提起来也实在没什么不能说的。
桑拧月点点头,然后在岔道口和大哥分开。
这厢桑拂月在妹妹面前表现的风平浪静,可真要和媳妇说起自己之前的姻缘,他心里又虚的很。
但是,但可是,这亲事都没定下,他虚什么虚?
桑拂月寻到常敏君,常敏君此时正在妥当安排那位卢伯父的膳食。
卢家的老管家跟过来了,仔细和常敏君说了老爷子饮食上的忌讳。那忌讳太多了,不仅鱼腥之类的要忌讳,就是一些菜蔬和熏香,也不能用。
老管家说完后连连对常敏君行礼,“劳烦大夫人了。”
“无碍,来者是客。老人家也先去休息吧,这么些日子在江面上奔波,想来您也累坏了。”
老管家走了,桑拂月才露了面。常敏君看见他,就问,“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那位卢伯父还好么?”
桑拂月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微蹙着眉头说,“不太好。”
之后详细的将卢家大哥的话,一一重复说给常敏君听。
常敏君仔细听着,面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来。
等都说完了,她还没什么反应,桑拂月本就七上八下的心愈发跳的欢脱了。他戳戳常敏君,“媳妇,你生气了?”
“我生的什么气?”常敏君没好气的白他一眼。
他这个反应其实是在桑拂月的预料中的。但是,媳妇真的不在意自己的陈年旧事,桑拂月又不乐意了。
他就不满说,“你不在意我。”
常敏君斜睨他,“快收收你这作态吧,都三哥孩子的爹了,你这模样做出来多伤眼自己心里没数么。”
见桑拂月愈发委屈了,常敏君才好言道,“总归你连拧拧和清儿都想不起来,更不可能想起那位二姑娘。你们又没下定,又不是说青梅竹马长大有什么深情厚谊。都过去的事儿了,如今你们男婚女嫁,各自安好,双方也没什么别的牵连了,断的比什么都干净。就这,若我还不自在,那不纯粹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
又唏嘘一声,“比起你和那位与你没缘分的卢家二姑娘,我倒是更关心卢伯父一些。这位伯父,性情仁厚,也当真是个性情中人,公公之前与卢伯父交好,当真没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