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国峰有些浑浊的瞳孔微动,片刻后转向季霜,淡淡道:“小霜,你去楼上陪陪你林阿姨吧。”
这是要支走自己。
季霜并不情愿,但是看到季国峰坚定的眼神时,还是做了退让。
她一步三回头的上了楼。
楼上,林春云在她的书房听到动静,出来看到季霜也上来了,却并不惊讶。
季霜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进去坐会儿吧。”
林春云也没多问,只跟季霜进去。
没有了季国峰,这两个人其实实在没什么话说。
但未免尴尬,季霜还是找了个话题。
她看到林春云的目光在自己的书架上转动,而书架里面陈放着的,有季霜小时候的照片,也有她上学时候拿的各种荣誉。
林春云一一看过去,语气里带着些感慨,“真好啊,小霜从小就是个优秀的孩子。”
季霜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只是小时候被我爸逼着参加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绘画比赛——那时候可不情愿了,不过多亏他平常的魔鬼训练,有些证在我考学的时候给我加了不少分。”
“嗯,看得出来,这些证都是有含金量的。”林春云笑吟吟地说着。
季霜从她眸中看出几分说不出的怀念和感伤。
她觉得不对劲。
迟疑片刻,季霜轻声问道:“林姨,上次你跟我爸……后来你们没再吵架吧?”
季霜说的是过年的时候,季国峰喝多了,抱着她母亲的遗照痛哭那回。
虽然林春云后来跟季霜说过,她并不在乎这种事,但季霜还是怕两个人会因为这件事而起了龃龉。
林春云闻言却像是觉得好笑,“这么久了,怎么忽然又问起来了?”
说着,她调侃似的:“怎么,在你眼里,你林姨是这么小气的人吗?”
“不是的。”季霜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是怕你们翻旧账,平常家里就两个人,朝夕相对的,的确是容易吵架。”
就连她妈妈那么好的脾气,在世的时候还经常因为琐事跟她父亲吵架拌嘴。
两口子过日子,这是避免不了的事情。
“嗐,能吵什么呀,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要养生养气!”林春云笑着说道,目光却仍旧不由自主地落在季霜那一柜子的荣誉证书上。
季霜敏锐地察觉到她眼里的哀伤越来越浓烈。
她不再遮掩,直截了当地问道:“那我怎么感觉,您的心情不大好呢?”
林春云看了她一眼,踟蹰沉默许久。
“我只是想起——我的孩子。”
季霜睁大了眼睛。
——
楼下,季国峰从库房找到一罐存放许久的白茶,烧开了水,为林子涛煮茶。
林子涛坐在桌子的一旁,静默地看着季国峰。
他不着痕迹地观察这个已经老去的男人——曾经他当做师父,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当成了父亲的人。
不多时,季国峰的茶煮好了,他亲自端到了林子涛面前,像是在跟一个多年未见的好友说话——
“来尝尝吧。这茶放的时间久了,味道应该不错,你以前喜欢喝白茶,这是家里最后一罐了。”
林子涛瞳孔微震。
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茶杯,许久,林子涛轻嗤一声。
“师父,您今天叫我来,可不是为了喝茶的吧?”
季国峰不紧不慢,“当然不是。但你可以先尝尝。”
林子涛盯着季国峰看了片刻,端起茶杯,轻吹轻抿。
他心不在焉,难免被茶杯烫了一下。
林子涛放下茶杯,耐心渐渐消失,“师父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你还叫我一声师父,说明你心里最后一点人的良知还在——既然如此,别急。”季国峰淡漠道。
林子涛轻笑,“师父,你这样只是无用功罢了——我不会承认任何事。”
语罢,林子涛像是想起什么,笑容变得古怪,“哦,也无所谓承认不承认,我没做过的事,我自然不会随便承认。”
季国峰不紧不慢,淡道:“那些事你做没做,你跟我都心知肚明,何必还在这儿打哑谜呢?”
林子涛眉目紧皱,片刻后又微微展开,“这就是师父要见我的目的吗?用这种方法骗我过来,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说着,林子涛笑了下,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冷漠:“那我劝师父不要白费心机了。”
季国峰很平静,他定定地看了林子涛一会儿,答非所问:“还记得当年我让你来学漆艺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林子涛怔愣片刻。
他这个人,对以前的事情从来是不去记得太清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季国峰问起来,那段记忆就忽然清晰。
“你愿不愿意,把你的一生都奉献给漆艺事业?”
林子涛当时,回答的是愿意。
时间过去的太久太久,林子涛甚至已经记不清,当时回答愿意的那个自己,是否是真心的。
“我不管当时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也不想再追究,毕竟,连我自己都没做到,把这一生都奉献给漆艺事业。”季国峰自嘲似的笑了笑,“这是我的真心话了额——我很后悔收你当徒弟,但却不是因为你的背叛。”
林子涛垂在一侧的手微微收紧,“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的执着——我看到有天分的孩子就想收入门下,却全然不管对方是否想要做这一行。”季国峰若有所思,“我想,你应该一直都是不想做漆艺的吧?你的心思,全然都不在这上面。”
“你当初做下那种事,是不是觉得,那些年你为季家打工,已经还了那些恩情了?”
林子涛面上的笑意全然消失。
良久,林子涛定定的与季国峰对视,“师父,你老了,但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比谁都清醒。”
季国峰淡淡一笑,“升米恩,斗米仇,这个道理亘古不变。所以我从来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太执着,也怪我自己总是抱着侥幸,觉得你会跟别人不一样。”
一直平静的林子涛在此时忽然愤怒起来。
他紧紧地捏着茶杯,纵然指间热烫也像是毫无所觉。
“我本来就跟别人不一样!你看,到现在这么多年,没有你,我依旧混的风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