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千秋瞅着那二两碎银,沿着男人的手一路往上,最终停留在男人英俊的脸孔上,一边怜惜地继续捧着案头菊,一边嫌弃地啧了一下嘴,道:“你是在告诉我,你身上加起来就这二两碎银了?”
“嗯!”
男人嗯的时候,毫无窘迫之态,脸皮子都没红一下。
何千秋伸出手指着他的鼻子道:“军饷呢,朝廷不应该月中的时候就发了吗,钱呢?”
“花完了!”男人说得理所当然。
何千秋只觉得胸口堵得愈发闷了,尖了嗓子嚎道:“花完了,这才几天?那你的封邑呢?”
“也花完了!”
所谓封邑,就是皇帝对臣下的一种物质奖励。
封就是分封,邑就是城市,皇帝将自己国土中的一部分财政收入奖励给某一个人的意思,更简单一点说法就是皇帝允许自己的某一位臣子在某一片范围内自行剥削,朝廷是予以许可的。
自古以来封邑都是一种权贵的象征,一般受封邑的人多是皇帝的兄弟们或叔伯这类近亲,但是榆林王朝的封邑却不仅仅只针对皇室宗亲,也会用此犒赏那些对国家功劳很大的人。
被封邑的人可以在封邑范围内自由制定一些不违背朝廷利益的政策。
比如眼前这个男人,统领漠北十三州的大都督——綦湛。
榆林王朝的都督府一般置于缘边镇守及襟带之地,管十州以上的皆为大都督府,不满十州的称都督府,户满二万以上为中都督府,不满二万为下都督府。
大都督一般以亲王遥领,但本朝有特例,綦湛就不是宗室子弟,完全靠军功当上了大都督,因为他是个军事奇才。
大都督其实就是军事长官,故其僚属也以长史、别驾、司马为名,后来因为要管理的州实在太多了,又加了节度、观察、团练、防御等使。
与綦湛同来的两个男子不在此列,是漠北镇守大军里的千夫长,他的护卫,一个叫王进宝,一个叫陆招财。
此外,为了管理周边少数民族的事务,榆林王朝还设置了都护府,所谓都护,其意本为监察,但是漠北的大都护自从六年前被刺客所杀后一直空着,而这案子也成了无头公案,朝廷也迟迟没有派人接任,于是綦湛又兼了都护一职。
都护掌统诸蕃、抚慰、征讨、叙功、罪过,总判府事,说白了就是第二把交椅,然后监督一下大都督有没有好好的保家卫国,当然大都督也是要监管大都护了,两者互相监督吧。
不知道是不是綦湛身兼二职干得太好了,朝廷很放心,这都护人手的派遣就没再提上过日程,可要从整个王朝利益看,从来没有都督和都护两者兼任的,毕竟都护是监察,都督是军事长官,这要是都督脑子一热干点叛国的事儿,监察便形同虚设,等东窗事发了朝廷收到消息早完了。
但是綦湛就这样干了六年,六年里他自己监督自己,不得不说朝廷的心挺大的,但也从另一方面表明了榆林王朝的朝廷是有些乱的。
这六年,綦湛因为身兼两职没一天消停过,要不是身体底子好,谁赶上那都是要累死半条命的。
他倒好,不仅将漠北十三州管理的井井有条,头发还是那么多,一点没秃,可谓奇迹也。
可这其中的苦楚也只有他最清楚明白,总体归纳为——钱他妈的不够花。
为什么不够花呢?因为漠北十三州真的是太穷了,光是军饷就从来没够过,军饷不够就意味着边疆的士兵要饿肚子,他们一饿肚子还怎么打仗,软着两条腿当肉盾吗。
那就只能从綦湛的封邑里扒拉,但漠北十三州多是穷乡僻壤之地,好一点的譬如安州,德州,义州,因为生意人多,税收倒也加了码的,但杯水车薪啊,其他十州穷得只剩下黄土了,连想种个庄稼都难。
问朝廷加点军饷吧,打上去的折子就没批复过,要是追问,下半年的军饷铁定会迟,这一迟迟上三五个月都有可能,三五个月什么概念,那就是漠北大军就得去啃树皮了。
人吃个树皮没什么,照样能活,可战马呢,饿瘦了,那就全部废了。
所以,綦湛只能将自己的封邑全部用上,这也不过勉勉强强地够,但要是遇到大寒天气,或是再来个疫病什么的,钱就真的不够了,他就是砸锅卖铁将整个大都督府拆了也不见得够。
而今年漠北恰逢十年难遇的大寒天气,就连种下的青稞都耐不住冰冻三尺的蔫了,收成只有去年的六成,然后今年他又和关山一代的土匪响马打了几次,又和北边一到冬天就出来闹腾的游牧民族干了十几次,积存的伤药便见底了,而且今年是该补给战马的时候了,封邑的大部分都准备用来购买战马,这药草伤药的钱就捉襟见肘不太够了。
于是,他只能来这里求人赊上一赊。
何千秋听见花完了三个字,胸口的那口气都能将他活活憋死。
他每次来,哪一次不是这三个字。
花完了!!
滚他娘的花完了,他花完了,关他什么事儿,当他有金山银矿吗,就算真有,那也不是他的,那是百里家的。
他气得人都要往后仰了。
“你说说你当初为什么要接下这个差事,图什么呢,图你生了一双……”他顿了顿往綦湛的眼睛看去,今日太阳不好,倒是有些看不出来,若是阳光大好的时候,他的眼睛会泛蓝,这源于他的娘亲是个胡姬,虽是胡姬但也是汉人收养长大的,綦湛像今天这样眼睛看上去不蓝的时候,他与汉人真是没什么区别的,也就五官少许深邃了些,因他娘亲嫁的是个汉人,他也从小长在汉人的地界里长大,一直以汉人自居,为着汉人保家卫国。
但,朝廷的人当真信他吗,若信,军饷又怎么会要的那么艰难。
“罢了罢了,说多了,你又要冷脸瞪我了,你这心啊还真是汉家的,但你也该清楚,那帮人如此苛待你,不就是因为你这双蓝眼吗,军饷也好,封邑也好,你那份啊,全是最差的。就你…还傻乎乎地精忠报国!”
“我即为军人自当如此。”
“行了,说给我听有什么用,有本事你上京冲着户部的大门吼啊。”
綦湛没吱声,倒是冷眼瞥了他一眼道:“那你呢?龟缩在此地可有遗憾?”
何千秋抱着菊花笑着摇头,“我知足了,我这一辈子只为一个人而活,她既已远嫁,我能做的便是护好她的命根子……”他眼神飘忽地往远方看去,而后又看向了在角门处缩头缩脑的小伙计。
綦湛也看过了过去,皱眉道:“他的脑子是不是还没好?”
何千秋叹了一口气道:“哪能好得了,当初为了逼她嫁人,这孩子受了不少罪,能活到如今就算不错了,我也不打算告诉他的身世,就让他这样做个普通人便好。不说这些了……你要的药材,我恐怕没法马上给你。”
“为何?”
何千秋呵呵了一声,“就为了有人比你先来,还是我的东家,顶头上司,这位小祖宗我现在可是有点看不透,安全起见最好不要惹。”
綦湛皱眉:“小祖宗?”
“可不就是个小祖宗吗,百里老家主在的时候都将她宠坏了,以前我只以为她是个任性妄为,没啥脑子的大小姐,现下却有点不同了,变得倒是有点一言难尽!“
那机灵劲犹如一只小狐狸,他猜不透啊猜不透。
綦湛并不想关心他提到的小祖宗是个什么样的人,无非就是个被宠坏的姑娘,这样的女子他见的多了,他此来为的是药草,急用啊。
“可那药草若是不能马上给我,那我没法在冰封期前运回去,耽误正事。”
通往漠北的甘北道一进入冰封期,就会暴风雪,整座山都无法通行,车马人就得等来年开春冰化了才能通行,
“啧,那我来想想办法吧。但这一天两天的我真没法给你,要不你留几天,正好,我俩也许久不见了,不如今晚一起吃个饭。”
綦湛有些不情愿,但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何千秋一喜,便问道:“那还是老样子咱们去外头吃。”
“我没钱!”
“没要你花钱,就你现在这样恐怕拎起来抖一抖都不见的能有个铜板落下来。再者这里是我的地盘,我可没无情到还要你请我吃,放心,不算在你的欠债里。”
反正欠的债,他估摸着十年八年也还不上了。
“对了,你还是老样子吗,不吃鱼!”
“嗯!”
“可惜了,这时节正是榕州夹竹鱼上市的时候,鲜美至极啊。”
“不喜!”
“那茶呢,也还是不喜欢。“
他点头。
何千秋咂巴了一下嘴,“啧啧,还说自己是汉人呢,汉人有不喝茶,只喝烈酒的吗?”
“我是汉人!!”綦湛说得很大声,“不吃鱼,不喝茶,那也是汉人!”
“行行行,汉人汉人,也不知道你娘是怎么教你的,将你养得那么忠!”何千秋怕他恼了招来小伙计让他将案头句抱进书房,自个儿领着他,还有他的两个护卫出了角门上馆子去了。
几人刚走,角门那又出来个人,竟是金珠,她是想起有件事忘了告诉何千秋,特地折回找过来的,到了角门听到最后一段,听完她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嘴里叨念着:“不吃鱼,不喝茶……烈酒,那不就是……”
她一惊一乍地在角门处来回跳。
看到小伙计出来了,立马跑上去捉住了问:“刚才与何掌柜说话的是谁?叫什么?”
小伙计贪恋她的美貌,她问什么就便答什么。
“掌柜叫他綦湛。”
金珠心头一跳,手帕拽得死紧,“哪个湛?”
“三点水的……那个……旁边的那个是甚字吧。”
“哎呀!!”金珠拍了一下手,这下全中了,连名字都中了,她得回去赶紧告诉家主,她立马调头提拎起裙摆飞奔,完全忘了还有话要嘱咐何千秋。
但是这时候她顾不上了,因为姑爷……姑爷可能找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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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在自己院子里看账本,这古代的账本还挺复杂的,让她超级想用Excel表格拉个公式,可惜啊古代哪来的这玩意,电都还没通呢。
银珠在一旁给她换袖炉,将烧红的炭小心翼翼替换了里头已经冷了的炭。
繁星看了一上午了,倒也没看出什么大纰漏,百里家的掌柜们都挺老实的,不过这账本还是要改改,不然那么多账本看一个月都未必能看完。
“银珠,金珠回来了吗?”
她看得有点累了,将账本扔回桌上,起来松松筋骨。
“还没呢,家主可是累了,要不要奴婢给您捶捶肩。”
“不用了,我还没老到要捶肩的地步,走走就行。”
她刚走出屋子,金珠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一路跑来,刮得院落里贴着的纸符漫天飞舞。
“怎么回事,尾巴烧着了?”
“家主!!家主!!奴婢……奴婢……”她一口气任是没接上来。
繁星耐性地等她喘完气,顺带打发银珠赶紧去端杯水来给她喝。
金珠仰头咕咚咕咚喝完后,冲着繁星吼道:“家主啊,奴婢找到姑爷了!”
繁星:“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