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还是在十八岁那年发生“那件事”的时候。躺在血泊里,感受着生命力从伤口处一点一滴流逝,体温缓慢降低,整个人心如死灰,不知道在最后的时间里还能做些什么。
伏麟呆愣愣地看着温景尧跑过来,忽然把手里的袋子扔在地上大踏步狂奔,速度比参加跑步比赛最后冲刺还要快。
他的注意力被眼前的人极大地分散了,竟没注意到之前被揍趴的五爷再度挣扎着起身,对准他的脑袋举起了那根手臂粗的硬木棍。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被温景尧用力撞开,而那个护着他的人本能地抬起左手一挡,硬生生承受了这沉重一击。
棍子砸在温景尧的手臂上发出闷响,却痛得伏麟的心拧成了一股绳。他的脸色瞬间惨白,眼底盈满了血色,再也不敢回头看温景尧此刻的表情。就算只是模糊的一眼,也足以让他停止呼吸。
五爷眼里只有目标,没想到会忽然杀出个不相干的外人,不由得愣了一下。
“卧槽……”吴卓凡和曲言都惊呆了。还没来得及消化“温总居然真的来了”的事实,伏麟已经如同狂怒的猛兽一般跳起来,狠狠回击了五爷一拳。
如果说之前还留有余地,现在根本毫不留情。五爷的鼻血唰地流下来,嘴一歪,狼狈地吐出一颗牙齿。
伏麟夺过他的武器,恶狠狠地砸在地上,朝着人抬脚便踹。
浓烈的杀意穿透了身体,眼神冰冷得似乎能冻结空气。五爷自知不妙,翻滚着勉强避开了要害,连说话声音都打颤了:“别、别……”毕竟还是个要命的,遇到真正的狠角色也会怕。
伏麟的大脑嗡嗡作响,耳朵里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就连这时候阿虎带着人赶到也浑然不知,满心只想让眼前的家伙付出代价,除此之外什么也不顾不管。
曲言最了解他这种状态,立刻冲上去阻止:“够了,伏爷!”
伏麟用力一挣甩开他的手,红着眼继续踹。
“伏麟!”
温景尧的声音并不大。明明痛到脸色苍白冷汗直冒,连说句话都吃力,但这低哑的一声呼喊,却成功钻进了伏麟的耳朵里。
“……”
刚才还发狂的人就像被拔了插头的机器,瞬间没电了。
“温总……”吴卓凡充满悔意地蹲在友人身边,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掏出手机,“我这就打电话叫救护车……”
“别这么夸张。”温景尧闭了闭眼,尽力深呼吸以延缓钻心的痛楚。
“那我去给你叫个出租车过来,送你去医院……”
“叫救护车!”伏麟发话了,“不要随便动他的手!”
“对对,叫救护车叫救护车。”曲言回头插了句嘴。他正忙着处理接下来的事情。阿虎带了几个兄弟过来帮忙了,没想到双方原本就认识,那个“老大”一看到阿虎就蔫了,连声喊着“虎哥”。
阿虎以前在y市的混混里算是有点名气的人物,跟过一个很有势力的大哥。论身份论排行,总比眼前这个不知所谓的“老大”强出一大截。
“不好意思啊虎哥,我不知道这几个是你朋友……”老大慌忙不迭地表示歉意。其实早在见识过伏麟的身手之后,他就隐约意识到这次可能招惹了不该惹的人。伏麟这牛逼度,哪点像是五爷口中所说的“安分守己”的普通大学生,那个叫曲言的看着也不像啊。
“王大明。”阿虎叼着烟,直呼对方很想刻意遗忘的本名,“既然你们也挨了揍,这次就这么算了。不过事情毕竟是你们先挑起来的,必须把我兄弟的医药全费包了。”
“好好好,一定包一定包……”刚开始还雄赳赳气昂昂的人,这会儿简直跟孙子似的。
之后那五个人挨着过来道歉,伏麟一点也不想听,摆摆手让他们离远点。在温景尧面前,他始终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还好吗?很痛吗?……”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喃喃地重复着无意义的废话。一身浓烈的杀气烟消云散,只剩下茫然无措的慌乱,跟刚才相比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
温景尧疲倦地合上眼睛没有任何回应,更让他觉得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救护车终于来了。
医护人员一看现场这阵仗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个话多的还在一旁絮叨:“年轻人啊千万不要冲动,争一时意气有什么用呢?体之发肤受之父母,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替养大你的人想想……”
温景尧就这么无辜地被冠上了“冲动”、“不孝”的罪名,原本就烦闷的心情更是跌入谷底。
上车之前他忽然想起:“伏麟。”
“……在。”
“把我的鱼拿走。”
“……”
回头一看,一条装在塑料袋里的鱼,还孤零零躺在空地上。
立刻奔过去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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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景尧被送去拍片检查。伏麟把吴卓凡拽到走廊上,迫不及待地问:“怎么回事?”
“你说温总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吗?”吴卓凡也受了不少皮外伤,脸上经过处理涂着药水,青一块紫一块的有点滑稽。
“在你来之前我就给他打了电话,原本想着多一个人可以壮壮胆……”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啊……”
“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再叫人了吗……”伏麟满心懊悔地抱住头,跌坐在长凳上。
“对不起啊,我怎么知道你俩那么厉害。”吴卓凡把一头乱发抓得更乱,“如果早知道你们那么能打,我也不至于让他过来掺和了。”
要知道温景尧对打架生事这种浪费生命的行为向来厌恶。两个人对视一眼,无力地叹了口气。
“算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还是想想该怎么解释吧。
这种时候的吴卓凡和伏麟,都有一种学校刚开完家长会在等待发落的心情。
诊断结果,温景尧左手臂裂纹骨折。打上了厚厚的石膏,用三角巾固定。
虽然伤得不算太严重,但至少一月之内都不能再用左手。
几个人把温景尧送回家。折腾了一天都是滴水未进,又累得够呛,却谁也不敢提吃饭的事情。
原本应该高高兴兴度过的一天,现在却个个愁云惨淡。
“没什么事的话那不打扰你们休息……我先走了……温总好好养伤如有需要随时召唤……”曲言脚底抹油,溜得很快。
吴卓凡身上衣服最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直在跟复读机似的承认错误:“对不起啊温总对不起啊温总……”
温景尧听得也心烦:“说说起因。”
“我在游戏里和百鬼的人结了仇,没想到他们打听到我的现实信息,跑学校里来堵我了。”
“伏麟和曲言呢?”
“……我叫来帮忙的。”
温景尧无力地闭了闭眼睛:“行,你回去吧。”
“温总……”
“我没事。”
“如果被家里人知道了,你怎么交代……”
“我说我自己摔的行吗?”温景尧倒是很清楚他的想法,“不把你供出来。”
“温总……”
“好了,你快回去,再晚没车了。”
“噢……”
吴卓凡这才一步三回首地走了。
大门一关,最不自在的人立刻变成了伏麟。温景尧是个左撇子,左手受伤,实验室是进不成了,平时学习生活都要受影响。
而且还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受伤的——这一点让伏麟尤其难受。
见温景尧闭目养神完全没有交谈的意思,伏麟干脆钻进厨房做饭。把那条鱼料理好,希望对方的心情能稍微得到些安慰。
直到把香喷喷的饭菜都端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他这才反应过来温景尧手打着石膏,吃饭不方便。于是选了最肥美的鱼腹的肉,将几根大刺剔干净,把碗推到对方面前。
也许是饿着了,温景尧还挺配合。虽然他用右手拿筷子也没太大障碍,但总没有左手那么灵活,伏麟看得一阵愧疚,抱歉的话不自觉地溜出口:“对不……”
“吃完再说。”温景尧打断道。
这句话听在伏麟耳朵里,就跟“吃完再算账”没什么区别。他默默地埋头吃了一阵,瞥见温景尧用单手吃力地刨饭,又忍不住说了句:“……我喂你?”
冷淡的目光扫了过来。
伏麟迅速低头。
星期五才好不容易敞开心扉,亲亲热热地叫着“麟麟”,在月光下拉拉小手……这才过了短短两个晚上,又变成了冷冰冰的“伏麟”。
都是自己做的孽啊……
伏麟欲哭无泪。
食不知味地填饱了肚子,天色也晚了。
客厅里光线昏暗,却没有人主动开灯。吃光的碗碟放在一边,也没有人主动收拾。
客厅里很安静,能听到时钟嘀嗒嘀嗒走动的声音。
“高三那年……我休过学。”
伏麟知道对方在等待他解释。左思右想,最终选择了这句话作为开场白。
早晚都要说的。过去的那段破事既是黑历史,也是他灵魂中永远抹不掉的烙印。
如果两个人想要继续走下去,将这段过去和盘托出是必要的。
温景尧扯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轻轻“嗯”了一声。
“休学的原因是,打架……受了重伤。”
伏麟深吸一口气。一旦开了个头,忽然也觉得不是那么难说出口了。
“我从小就不是安分孩子。家里长期没人管教,思想很中二……不爱学习,讨厌老师,逃避家人,经常在外头惹是生非……后来因为一个契机,我加入了y市的一个‘帮派’。”
温景尧知道他所说的帮派大概是指什么,没有多问,只是说:“你怎么认识曲言的?”
“……在帮派里。”
温景尧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和曲言,那时候真的算同类吧。他不是他家的亲生孩子,我是生下来没人要的孩子,我们都很空虚。”
“因为空虚,所以极端地选择了用暴力去发泄内心的不满,经常逃课,跟着一群比我们年纪大的混混出去打架斗殴……”
“你就这样,一直持续到高三?”
“在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我认识了叶玄穹。”伏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提起了温景尧一直在意的另一个人。
“他是个很好的人,一直希望我脱离这样的生活回归正轨,可是我那时候很固执,没有听他的话。”
“后来?”
“后来,我就为我这些年虚度的岁月付出了代价。”
伏麟站起身,走到温景尧眼前。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掀起了身上的t恤。
温景尧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道丑陋狰狞的伤疤,顺着白皙紧实的腹部蜿蜒而下,没入了系着皮带的牛仔裤腰。
只用眼睛看这旧伤,都能直观地感觉到它曾经有多惨痛。
“我被人揍得半死不活,还被砍了很深的一刀,躺在四下无人的巷子里,那时候真的以为自己会死……拿起手机,用最后的力气勉强拨通了120,却觉得坚持不到救护车过来了。父亲人在国外,曲言搬家去了s市,大概连他们最后一眼都看不到了。”
“……”温景尧不发一言,微微蹙起了眉头。
“至于我为什么会很在乎叶玄穹,是因为被救起的那段时间里,是他帮我垫付了医药费,不眠不休地照顾我好几天。对我来说他不仅是朋友,也是恩人。”伏麟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住院的这段日子里我想了很多,反省了很多,也有了一些新的发现。终于明白我爸并不是不爱我,也终于意识到真的很对不起身边关心我的人。”
“出了这件事,学校原本打算开除我,是曲言恳求家里出面帮我解决,才得以继续念书,参加考试。我选择了休学一年,和过去的一切撇清关系,拼命补习以前落下的功课,玄穹也帮了我很多忙……后来,我很好运地考上了s大……再后来,遇见了你。”
待叙述完这段过去,室内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温景尧忽然伸出手指,在那道疤痕上轻轻点了点。
伏麟敏感地瑟缩了一下,不可思议地回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