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紧,王庭凄风飞雪,已连数日,即使是许多兵卒自行前来扫雪,都未曾来得及,才是清扫过一个时辰,又险些能埋没脚背鞋履。
身在大元之中的人们,似乎早就是习惯历年冬月时节,顶峰果然是有连天大雪压覆盖千里,但实则如此时辰多有不便,车马难行且是不提,人人都不愿出外,年年皆有冻死到乡野郊外之人,沦为饿狼鸦雀腹中越冬的存粮,而又不得不因填补家用一事,四处奔忙,最是劳苦。
更何况是如今正帐王庭与胥孟府已是进入到两军相持不下阶段,这等时日,百姓最是孤苦难依,一来是赋税徭役愈重,二来是冬时百业皆比不得平日里头兴盛,自是不能有平日谋生那般容易,再者来冬日当然是要添些许御寒的衣物,家家火盆其中,炭火也需银钱苦力强撑,更莫说大元倘如到这等飞雪连天的节骨眼上,就当真是距年关更近,家家户户无甚余钱的家主,又是要愁苦迫在眉睫的年关,应当如何去过。
有些家底坚信自家孩童凭学问也可闯出些许功名的,自然是要愁苦书塾里头来年的银钱应当如何筹集,有人家老幼身子骨虚弱,时常抱病的,总是要将银钱分成数份,换来治病救人的一线期许盼望,难怪言说是年关之下,牛鬼蛇神无处藏身,来源就是因此,不论这一载之间有多怠慢闲散,到年关时节,万事总是要无情伸出手来,拷问手头究竟是积攒赚取下几分银钱。
值此内忧外患的时节,王庭胥孟府自是皆耗得逼近油尽灯枯,而又何况是寻常百姓人家,院落之间,且无半枚过冬的铜钱。
岑士骧身在姑州府内,已是赋闲许久,但若说是赋闲,实则仍旧是辛苦劳碌,自家三位儿郎,连晌午时节用饭食都已是许久未曾见过这位愈发忙碌的爹,却不曾知晓岑士骧终日在府内通宵达旦,所为何事。自王庭所在的姑州落过头一场大雪的时节,岑士骧就罕有露面的时节,但凡露面,神情皆是肃然,且瞧来脸色枯干,连脾气都是甚差,稍有些许不顺,总是要大发雷霆。
对于向来最是疼爱膝下三位儿郎的岑士骧,这等事近乎是从无先例,即使是在大元战事最是吃紧的时节,家书其中,尚有心思逗趣。
连有数日雪。
岑士骧难得走出书房的时节,随手找来个院中藤椅,放得平缓,很是缓慢无力爬到藤椅处,微微眯起双眼,打量庭院其中三位儿郎追逐打闹,再看看一旁足能称得上小山似的积雪,沉沉叹过一口气。想当初还是身在外游牧的时节,日子固然是清贫无趣,不过时常领几位孩童骑马,或是护卫羊群,或是身在枯黄连天草地其中摔跤角力,全然未有如今眼下高位,不过的确是有些淡然滋味,闲云野鹤,无拘无束。
可好像自从观瞧过巍南部近乎覆灭于胥孟府铁蹄之下过后,许多事都生出变化来,而这等变化,终究是好是坏,连岑士骧都琢磨不明白。
“这般天寒地冻的时日,出门也不晓得披着些衣裳,原本就是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还不晓得自己多在意着些,怪让人提心吊胆。”
厚裘一披,就算是未曾听闻开口,岑士骧就晓得乃是自家发妻前来,于是连忙起身,将藤椅让给自家近来愈发体弱多病的夫人,自己则是嘿嘿一笑,握住自家发妻双手,使劲搓了搓,很是有两分心疼,嗔怪道来,“先前求名医寻来的方子,不愿劳烦旁人熬汤药,怎个连自己都不顾,眼下王庭果真是起死回生,千万以身子骨为重。”
妇人苦笑两声,本还要好生说道两句,如今瞧见自家夫君如此,捧起自个儿冰凉双手,搁在怀中捂热,登时就消去九成的火气,不过再瞧岑士骧现如今胡须杂乱的德行,又是略微动嗔,抽出一只手来,点到后者眉心处,轻轻揉抚半晌,面露疼惜。
“有心思念叨我不顾及身子,你这般岁数,岂还是那年少的时节,近来通宵达旦,伤势虽是养活妥了,总也要多留有些歇息的空闲来,连这府上的许多人,都说你近来的气色,还不如在五锋山处身负重伤时,就照这般熬将下去,王庭还未等平尽叛军,身子已是毁了去,得不偿失。”
倒是有心胡搅蛮缠几句,不过岑士骧再瞧瞧夫人此时眉眼,一时间就有些语塞,只得是挠挠头嘿嘿笑过两声,说自然自然,夫人教训得是,此番好生歇息两日,不令人费心。
三位儿郎打闹暂且停住,老三眼尖,霎时间就瞧见屋檐下两人正是情深意浓,翻个白眼,再不愿去看,其余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才是摇头苦笑。
自家双亲,似乎全然不曾想过还有这自个儿这三位还在远处瞧着。
午后时节,大雪片刻不停,岑士骧倒是当真说话算数,暂且将王庭传来的如同雪片似的文书推开,好生陪同自家三位儿郎连同夫人吃过一餐饭食,才是再度披衣外出,立到屋檐下,看向连绵不断飞雪,近乎是将楼宇遮掩得再难瞧清半点。
有人趁雪而来,入门时节快步走到岑士骧身侧,跺脚抖衣时节,抖落许多雪花。
渌州州牧,渌州壁垒处统兵大帅温瑜,就这么不声不响,连随从亲卫都不曾携来,就这么平平淡淡闯到岑士骧府邸其中,同岑士骧并肩而立。
“难得回王庭一次,前几日同赫罕闲谈的时节,我二人都是这般意思,着实不敢轻易召你回返,这渌州壁垒一地缺谁都不可缺你这么位主帅,不过战事到此时辰,即使是胜,也是惨胜,眼下边关兵马部众,比不得胥孟府部族叛军耐寒,怕是不久那书生就要有所举动,一来是身负顽疾已到油尽灯枯,二来王庭拖延不起,胥孟府照旧也是拖延不得,越是如此时辰,越是不敢掉以轻心。”
似乎早就算计到温瑜定然是要来府上拜访,岑士骧甚至都未曾嘱咐人将府邸门掩上,这位近乎是自己一手推到统兵大帅位置上的后生,实在很是拘泥礼数,但凡是回姑州王庭,必定要前来拜访,且往往是要携厚礼而来,岑士骧曾三番五次劝阻,皆是被温瑜挡着下,但这次温瑜却是两手空空而来。
“大帅不应当只想过这些,”温瑜抖干净衣裳积雪,淡然笑笑,“渌州壁垒现如今的景象,不好也不差,喜得是洙桑道中钱粮囤积甚多,能应付一时之急,可倘如是想再同胥孟府死耗,这场战事,本来就不会有什么胜者,反倒尽是输家。再者人人皆有私心,在下一位故交曾来过书信提点,言说这座渌州壁垒瓷实牢靠,但仅是表象,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是流传过许多年的老话,但偏偏不凑巧的是,此话放在哪朝那代,置于何处,都是逐个应验。”
“那是你的事。”岑士骧伸腰,见温瑜并未有进到屋舍其中歇息的端倪,才是略一皱眉,而后继续道,“我如今应付的,全然同战事无关,反而连绵不断送来的,都是王庭治下,今年隆冬又是冻死多少百姓,头一场雪过后,就有近千数百姓生生冻死,再无力撑起如此繁重的赋税徭役,现如今即使是那书生按兵不动,欲要使得大元土崩瓦解,玉石俱焚,王庭也要好生想想,如何将这场劳民伤财的战事休止,近乎十万张嘴,无数马匹,不是那般好养活的。”
“所以我此番登门,并不是空手而来。”
“可大概唯独有上苍才知晓,这究竟是一份雪中送炭的重礼,还是使王庭万劫不复的陷坑。”
温瑜叹气。
虽说是先前吴霜已然是言说过,天下无常胜不败之人,可书生的确是如是多年来,在兵法绝计一途中,最是声名鹊起的人物,何况温瑜自问,涉战尚浅,并不见得有许多奇计良谋,凭整座王庭连同大元去赌这么一场无从知晓胜负的战事走向,无论谁人心头都是压得喘息不能。
岑士骧是何等老道的人,仅是初听过温瑜提及此事,就是将眉眼缓和下来,甚至尚有闲心笑笑。
“我同赫罕,都晓得你在等书生出手。”
“彼之矛锋最盛,倘若撑下这病书生堪称无与伦比的攻伐,往后就近乎是一马平川,想来胥孟府此时,比起王庭更为山穷水尽,书生不动,必是蛰伏,但凡一动,则是决一生死,成王败寇兹事体大,当然不能劝你淡然些。”
“不只是赫罕与我在等,整座大元百姓,也在等,等书生出手,等你这位统兵之人,终究是挫其矛锋,得胜而还,更在等何时能吃得饱。”
“当初兵锋所指,所向披靡,王庭把持大元不过十之一二,微末寸土,可如今车千乘,马匹如彩云,部卒竟逾十万,牢牢把持渌州壁垒,想想还有什么比当初还要差的境遇?”
“你是山上人,当知修行多年,总是要出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