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森飞霜剑,皑皑亮银盔。
老天就好似是生怕此冬时过于太平,不忘狠命敲打众生,偏要使终生皆是瑟瑟发抖,围炉抱火,才可得几分暖意,否则断然不愿善罢甘休。单是一昼夜之间,这雪急得惊世骇俗,横生生下过足有近齐膝高矮,大朵雪花遮天隐穹,莫说钗头添白,且观人家檐瓦几近一尺,即可知晓昨夜究竟是如何场面。
云仲步映清住下的这处客栈,马厩生遭积雪压垮,当中有数头马匹受惊,扯断缰绳,而直到今日晌午时节,数位分头而去寻马的小二,才是顶着张顶青紫的脸皮与裹满全身近乎连为甲胄的厚雪归来,而依然有两匹马并不曾找寻到踪迹,因此只是草草吃过些热食热汤,便又分头去寻。客栈生意做得算不得大,而真要是这两头马匹遗失,如何想来都要赔上一笔不浅的银钱。
但凡要是当真出甚差池,这因故失却的钱财,则必定会遭掌柜的秋后算账,将这笔钱财,皆算到小二办事不利失职过失上去,没准又是三五月不得半点月俸赏钱,这等天景拖家带口,光凭西北风果腹,自然是行不通的事,于是只好迎上这等难遇的风雪,在外辛苦寻马。
闻听马匹走失,云仲想到那头甚是不安分的杂毛夯货,当然无可厚非想到大抵又是这杂毛马匹惹是生非闯出什么祸患来,于是曾下楼一趟,借打几两酒水的功夫,朝马厩其中张望过一眼,却发觉本已是垮塌大半的马厩其中,有这么一团杂毛分外扎眼。寻常马儿大抵皆是站立而眠,唯独这头来头极大的杂毛马,早在南公山时就显露出不凡来,要么便是学那等狸奴狐兔,团起头尾安睡,要么便是同那等市井间常见黄犬,四蹄朝天,肚皮都是翻腾起来,甚至两眼翻白,睡上个浑身筋骨舒坦。
而现如今云仲仅是看过这么一眼,那杂毛夯货似是有感,睡眼惺忪半睁面皮,就朝云仲瞥来一眼,相当轻蔑哼哧两声响鼻,旋即又是倒头便睡,浑然不在意马厩垮塌,有不少积雪压盖到背后。
对此云仲亦是只得苦笑,毕竟连自家师父都算不准,这头瞧来顶鸡贼顶多智的马儿究竟是甚来头,凭云仲现如今的见识,同样是算不准其来路,因此大多时候只得是由其去惹是生非,并不加以过多拘束。
怕是连这头夯货的心眼,都要比步映清多些。
从好容易自穷山恶水连片浩瀚雪原大川其中走出,到这处青泥口,步映清近乎终日嘴就未曾闲着,修行中人因内气游动,耗费心力暂且不说,终日舞刀弄枪,最是不易身形宽胖,而短短两三日之间,步映清那张在云仲看来,勉强能算上祸国殃民的面皮,竟是圆润过两圈,大抵一日之间数十颗糖球,零散吃食不断,着实是将其身子填将起来,以至于尚不自知,直到今日窥铜镜时,步映清才是面皮骤然阴沉下来,半日之间粒米未进,捧着自个儿那张面皮愁眉苦脸。
在云仲所见,女子当真是古怪,不论是境界如何,能耐高低,大都是要在意自个儿面皮身姿的,论境界哪怕是现如今步映清乃是位风烛残年的老妪,八成修行道内也无人敢轻视半分,但偏偏步映清着实是发起狠来,整日修行,且半点吃喝不进,将自个儿关到屋中,无一丝一毫声响。
没准五境的大才,都算计不准女子心事。
直到正午过后雪落稍止,步映清才是走出屋舍,熟门熟路走到云仲屋外,连门都未曾叩响,就一言不发凭手头力道强行扯开屋门,坐到窗棂处,朝外张望,而一旁临桌案盘膝正坐,继续行内气的云仲连眼皮都不抬,早有些习惯这姑娘很是荒诞的举动行径,干脆视而不见,目不斜视,正好不会招惹到这喜怒无常的恶主。
眉眼如春山秀谷的女子抬起手搁在小腹上,一时蹙起眉,揉揉肚皮,回头很有几分委屈地同一旁的剑客小声道,“出去走走?有些饿了。”
云仲眼角跳了跳,总觉得这等小女儿态的步映清,总叫人觉得更为心惊肉跳些。
瓦关遇上这般大雪,在瓦关处世代延后的百姓看来,虽说是稀罕事,但断然算不上有多新鲜,终归是北地多有滚滚风雪,而雪势多重,便顺遂天公心意,这等一昼夜近乎齐膝的雪势,多少都曾见过数次,清雪的功夫自然是不浅,才不过天色渐晚,大片积雪已是被住户人家或是沿街铺面中人清推得空旷许多,虽偶有那等惰心难改的人家,只需狠狠跌滑摔过两次,就晓得这等雪凝冰的厉害之处,只得是收起慵懒来,好生将积雪清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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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正午前后仍是齐膝积雪,到现如今云仲二人前后出客栈时,已是近乎清退大半。
可步映清并不同以往那般在糖球铺面前驻足过久,而是漫无目的沿街闲逛,那身红白相间衣衫,倒是惹来不少人频频投来目光,加之本就眉眼面皮生得极好,当然是要受许多登徒子侧目,直到窥见这姑娘腰间悬的那柄好刀,才略微收敛些许。
云泥之别,这娇俏小娘,可不是寻常人招惹得起的。
点青祠论祠堂规模,或是其中人手数目,算在瓦关称最,倘若要往大里说去,即使在青泥口,也可称规模最重,哪怕放眼整座紫昊北关外,依然是同几处底蕴甚深的寺院平起平坐。不过同那等佛门寺院,或是名声在外道观不同,此地既不用寺观为名,同样也不单是佛道两家,而是早年间汇集四面八方来教信众,甚至其中隐隐之间有当年大齐所册封五教的踪迹,更是有千奇百怪信众,纷纷自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甚至瓦口那位雷部祖师,都有泥塑金身在祠中。
包罗万象,汇聚各方教派,才有这么一座顶怪异,而各方教派信众又泾渭分明的点青祠。
祠内有大住持一职,然既不属各方各派,亦无甚所信奉的教派,就是位怎么瞧都最是寻常的老人,常年一袭灰袍,司职也并非是什么终日奉香火,或是替点青祠引来什么前来敬香之人,不过是在祠堂内走动,将这方祠堂里的种种关系尽己所能使其安稳长久,便是大住持主业,至于其他,反而是渐渐放与旁人做。
祠内有这么一株老树,平平无奇,甚至并不高,出于其存世的年月实在过久,生得瘦骨嶙峋,枝干都是有气无力耷拉下来,垂落甚长,因此此树归属何种,寻常人都是分辨不得,只晓得点青祠初建时节,先是受雷火加身,而后就遇上北地千年难得一见的地龙翻身,受灾万户,再有连二三十日瓢泼雨,勾动山洪倾泻,但这株普普通通,甚至因挪移时节损伤根本,致使全然不可说枝繁叶茂的老树。竟都是一一挨过。
因这老树屡次三番化险为夷,青泥口百姓,大都知晓此事,皆觉这株树有其不凡之处,于是便有每逢佳节或是要紧事前,取来一方红锦,提笔落字写就所求为何,随后系于树梢枝头,讨个吉祥顺遂,不过这等讲究实在流传得过久,长久过后,就无多少人前来挂锦,再者说来这老树实在无地可悬红锦,于是前来老树前头之人,数目愈少。
但今日这般风雪时节,大住持却接连见过几个人前来挂锦,总觉得是相当稀罕。
头前来的两位,瞧眉眼乃是兄弟,只不过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因此乍看之下倒并不相像,好歹是大住持见多识广,由面相五官其中,窥到这对来人乃是兄弟,瘦高之人进祠时,还相当仔细抖净身上雪花,将花枪立在祠外,直到系罢红锦,闭目站立片刻,才携那位矮胖之人离去。
随后来的一位,眉眼冷厉倨傲,不过瞧来龙行虎步,大抵是那等学有所成的练家子,虽是取来红锦,却未曾悬到树梢,而是迟疑片刻,随后就系到自己剑柄上,从始至终也不曾同大住持开口,大步流星而去。
这三位,面皮都是生得紧,大住持虽说老态龙钟,但记性却奇好,思量半晌,也觉从来未曾在点青祠见过这三位,只是心头暗道古怪。
而旋即踏入祠内的一对男女,似乎亦是瞧见了这株老树,女子先行上前挥笔墨书就,随即系到老树树梢,回头便走,有些慌乱之意,随后而来的那位年轻剑客,则也是在老树前头停足半晌,仔细琢磨了半晌,最终迟迟也未落笔,而是两三步走到始终无人理会的大住持身边,相当没做派坐下。
“老人家,天冷多添些衣裳,这般天景不觉得冷?”
大住持只是笑笑,并未回答,而是指着树梢道,“我看前头那姑娘留了一句简短话,你为何不留?”
“哪有好人能将心事都搁在这树上的,况且这树不就是再寻常不过的老树,何苦走这等路数,倒是不如身体力行。”
大住持忽然觉得这后生有点意思。
“虚情假意?”
“常立志而无志,心里琢磨的事揣的念想,哪能给旁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