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拾掇好行装的时节,恰好听闻湖潮阁大门外头,细细簌簌响动声,当下便是起身开过阁门,一尾狸猫蹲坐到台阶上头,抖净浑身露水,见是云仲迈步出门,绵软叫上两三声,倘若是换做姑娘人家,多半是一枚心肝也可化去多半,纵使少年也流露出些许笑意,侧身将狸猫让到屋内,一如往常那般递上几尾鱼儿,神情和善。
“再过几日,恐怕你便要去凌字楼乞食,身在京城身不由己,盘算过数月想要外出转转,到头来却只不过返乡一次,回山两次,喧嚣吵闹,终究不能静下心来,好生将许多事想得分明。”少年瞧得欢喜,待到狸猫心满意足咽下鱼儿过后,捧起皮毛顺滑如缎面的狸猫,小心拽拽狸猫面皮,难得咧开嘴笑了几声。
“精气神比起前几天,好过不少。”湖潮阁今日门外,来客很是有些多,老者也不打声招呼,径直上门挑个地界坐下,望向少年此刻眉眼,“如今看来,还是当初坐在满屋刀剑之中,瞧来更有威势,怎么如今反倒将刀剑收起,当真打算将这兵器铺面改为茶馆了”
云仲报以一笑,还是将狸猫放到一旁,规规矩矩起身行礼。
“再怎么说来,也是留做砍人杀头的物件,常年坐与刀剑侧,没准浑身上下早已灌满寒气,起码到如今,都觉得心尖冷凉异常,还是收起来最好,免得日后伤着旁人。”
至于少年言语当中的深意,凌滕器也不愿细想,而是由袖中掏出卷书来,不过二三百页,瞧着却是十足厚实,少年恭敬接过,却见书面上头唯有两字百川。再翻书卷,却发觉当中尽是凌滕器笔迹,每页上头皆是绘有人形,或是单掌探出,或是双拳各分左右,运力路数与修行手段,密密麻麻,每页皆是写得满满当当,无一不是凌滕器笔迹,虽说算不上好字,可依然是气势非同寻常,譬如信手拽来片山岳,横亘纸上。
“哪怕是你小子跑到大元散心,也不能落下学拳学掌,正是筑基的好时节,早就知晓你小子于修行道上未必有什么超凡脱俗的天资,好容易练老夫这门内家拳,颇有些歪才,可万万不准浪费。”凌滕器咂咂嘴,却是早已算出少年心性如何,平日里瞧来虽说是和善,脾气相当不赖,但要是咬定青山,恐怕如何都难以拽动,故而也不曾劝解,而是趁此几日之间,日夜不休,将平生所悟的内家拳章法路数,皆尽写入一书之中,算不得拳谱,只可说精要。
“前辈如此重礼,如何敢接。”起初时节少年并不曾仔细观瞧凌滕器面皮,此刻点起灯火时节,才发觉老者此刻也是两眼通红,眼圈周遭乌青,显然是许多日已不得安睡,心急火燎将这卷拳书写就,趁少年还未外出的时节送上门来,最是伤神劳心。
当日庞清风已然是通体冰凉的时节,云仲与凌滕器方才闯到屋舍之中,才发觉那年轻人身死过后,风池穴溃散,原本易容为的憨厚面皮,转为俊秀,却再也难开口,云仲足足半日都不能开口,而凌滕器竟也是许久不曾出言,直至此事解去过后,依旧蹲在村口外头滂沱春雨之中,良久都不曾挪动脚步,末尾回京城时节,老者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凌滕器说,要是老夫还在四境,哪怕是山涛戎在此拦路,老子也敢打上两拳,怎会如今日这般憋屈。
已无四境境界修为护持,凌滕器虽是身子骨依旧硬朗,可终究是步步迈入暮年,接连熬上许多夜,早已压制不得困倦意味,明明白白在面皮当中表出,瞧得少年一阵心酸。
“怎么,要不老夫陪你小子走上一趟半点修为拳劲也无,真个走到那等乱地界,若是身死事小,倘若遗落老夫这本内家拳精要,那才是最叫人生怒的一桩事。”
云仲面皮之中,笑意微生,掏出怀中那枚足足用过许多年的火折,狡黠一笑,“死前定会留着一口气,将书烧个干净,放心就是。”
湖潮阁外,京城未醒,几只麻雀早起捉虫,却不曾有定点收获,悻悻落在人家灯笼墙头之上,如是初开灵智,恐怕要将当初言说坌鸟先飞灵禽在后的人儿狠狠骂上个两三时辰,才可解去心头恨,不由得啼鸣声便带有三两分火气,惊得两三户人家幼子哭闹,不过是十几息过后,又堪堪停下,倒是惹得双亲再无睡意,不得已起身。
“活到这般岁数,其实老夫也还有许多事不曾想通,年轻时节,也打杀过不少为图一口饱饭劫道剪径的贼人,过后想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该杀还是不该杀,如若该杀,应不应当由我去杀,倘若是不该杀,这罪过又要深重一分,故而时常要骂上几句佛门的秃驴,合着到头来好人都叫他们做了去,老夫却是变为那等双拳染血的恶人,上何处说理去。”
凌滕器也不饮茶,更是不曾去觊觎云仲那几坛好酒,自顾道来,似乎是想起年少时种种事情,嘴角挂笑安然讲来,“直到年岁渐长,由迎风喷泉三丈的年纪,变为顺风一鞋湿的岁数,才堪堪想通一些事,何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有半点悲悯意味,大多是要害死自个儿,你不去做恶人,劫道剪径的贼人,或是瞧上你手头好物件的歹人,定然是不会手软,你我都并非是那古籍当中的高僧,不消出手,就可凭一张口舌说得旁人撇下心头恶念与手头刀剑。”
“这时才知,所谓九国乱战无义,究竟背后所藏深意为何,莲花出淤塘,到底也难得干净二字,世上种种不平事,搁在江湖之中,无非是放大或是缩减,人心经不起推敲,这时再想那位颜贾清,其实也难说他究竟是善是恶,归根到底,也只不过是想让你小子活得久一些,能做更多善事。”
云仲没点头,也没摇头。
事实上少年很希望从老者肩头瞧见一条黄绳,口不由心,故而才讲出最末尾那番话来,但足足等候良久,终究是不曾窥见。
“似乎的确说不出个对错。”少年低头,眼皮略微耷拉下来,“可我分明知晓此事难言对错,世上更是向来无人定善字何解,恶字何解,束手无策什么也不做的时候,却偏偏觉得浑身上下难受得紧,困心竭虑,终究是想不通其中种种。”
凌滕器不知可否,只是点头,“是应该外出转转,京城当中诸事纷杂,人也繁杂,常年若是不独思,难免容易觉得武道修为已然如同策马冲出十几里,可自个儿依旧立身原地,追不上脚步,心境高低高过修为,难免生出避世心思,瞧诸事无用,而心境低过修为,则是会发觉左右分明皆可行,却迟迟不能迈步。”
这回少年终究是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那便抛开诸般杂念,畅快外出走上一趟,漫无目的也好,前去始终心心念念的地界也好,总之想在何处停脚,那便在何处停脚,海上起明月,碧海有潮生,逍遥一阵过后,觉得能想通透了,或者无需多想也能继续习武处世了,便再抬脚回京,你这铺面不大,更是少有人上门,老夫替你同铁小子打声招呼,派人前来看守些日。”
而云仲也是神情温和下来,恭恭敬敬鞠躬行礼。
老者挑眉,而后又将眉头收回,脸上笑意却不减反增。
少年说,先传武道,乃是半个师父,又授心境,又多添半个师父,两两合一,哪怕是自个儿已有师门,其实还是应该叫一声师父,总不能令人寒心。
狸猫不晓得这二人所言为何,只是玩耍腻味过后,自个儿蜷缩到少年脚面上头,轻声叫过两回安然睡去,不过多时,却又是被少年抱起,略微摸摸狸猫鼻头笑道,“老头子不愿收留,便随我一并外出,虽说指不定鱼儿带的足够,但也难得能见见除却京城之外的种种景致,如何”
狸猫不曾解人言,却是不逃不躲,钻到少年衣襟当中,兴许是出于暖和,很快便是又安然睡去,慵懒得紧,任凭少年起身打理行装,也始终不曾醒转。
云仲收拾好行装,唯独没有带上那方剑匣,后者安然横在桌案上头,少年背起行装,并未急于出门,而是盘腿坐在那方剑匣眼前,很久都没言语。
外头天边已然泛起些鹅黄,京城由打安眠当中缓缓醒转,骤雨初歇几日,商贩沿街吆喝卖炊饼糖球的声响,接过更夫打更声,当真是生得一副好调门,隔开三五条街巷,依旧听得分明,惊起无数藏身于寻常人家屋檐之下的飞鸟,震起许多运河两畔的劳累汉子,念念叨叨骂上几句,旋即起身观瞧,却发觉那原本暴涨运河,如今流水泄去,咧嘴憨厚一笑,旋即又是回帐睡个回笼好觉。
春日不曾吝春阳,斜落枝条,影落屋檐,摇摇晃晃,比起往日多生许多嫩芽,抵下滂沱春雨,终归也是润物,只不过往日乃是似女子洒秧,而今换成汉子挥锄。
“早知如此,问什么剑术,倒不如问问三百年间,究竟想通了甚。”
湖潮阁依旧大门紧闭,纷繁树影落在飞檐上,只是马房当中那头时常惹祸的杂毛劣马,与院外矮墙那尾狸猫,始终不见踪迹。
京城还是京城,京城不是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