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苏台县至京城官道之上,四架车帐急行。饶是领头车夫年事已高,言说上齐东太平,若是此行外出算不得急切,还是将车马放缓最好,如若不然距离京城如此远近,恐怕三五日内便是人困马乏,需得歇上好一阵,休养几日才可赶路,到头来也是不见得能比起徐徐前行快上一两日,还是缓行最好。
上齐马匹亦不在多,且马儿无论足力耐性,尽皆是比起大元紫昊马匹差上许多,平日里驮一人快步,也不过堪堪撑上一两日,而今车帐沉重,当然是苦撑不得,才出行不过半日,已露颓相,喘息响鼻声愈虚。可既是那位瞧来家底厚实来头不浅的公子执意如此,四位车夫中为首的老车夫也只得应下,不过心头却很是有些不屑,分明是位从未出过远门的公子,而今执拗如此,难免到头要吃些教训,倘若是驮车马匹倦怠,或是扭折前蹄踏毁蹄掌,到头来当真便是要困到路途之中,亏去多少银钱,总归找寻不到旁人头上。
故而即便是其余三位车夫颇有怨言,老汉仍旧是止住几人话语,说是出门在外总有急切人,不吃上一两回教训,便从来觉得自己才是这世上顶顶精明的旅人,向来不愿听人劝阻,既是如此,马匹如若是抱恙,这位公子照旧需赔得许多银钱,既是好事上门,又何苦去劝阻这等年少气盛的后辈,倒还不如叫眼前事狠抽一通,才算是能堪堪增长些记性。
那公子并未携什么侍女家丁,倒是令几位车夫很是狐疑,毕竟是苏台县外之人,从来便不晓得此地情景,只瞧过这满身书卷气的公子,无论衣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除却令人觉得很是倨傲之外,确是出自高门,故而纵使人人心头很是算不得舒坦,起码面上依旧恭敬。
可虽说是无侍女家丁相随,这位公子爷外出时节,身边却是跟着六七位瞧来便是练家子的江湖武人,人人驾马,古怪处在于其中尚有两三位赤手空拳的汉子,身形壮硕却是偏偏不曾看清究竟使的乃是何样兵刃。依那三位车夫揣测,大抵便是使惯鞭锏挠勾,或是精熟暗器的能人,故而才是瞧不出兵刃藏匿到何处。
“瞎扯,你们三人才驾车走过几趟子江湖,有个甚的眼界,依老汉我瞧,那三位莽撞汉子,倒并非是什么江湖人,多半是由打军中走出,单看策马架势便是精湛得紧,虽说不晓得为何不曾亮出兵刃,想来也是有数的高手,不知要比起江湖武人高明多少,”老汉捋顺捋顺花白胡须,使筋肉松散许多的两膀束住拴马绳,摘去胡须当中藏身细沙,偷眼打量道,“人都说是落地生根,行走时节最是能窥见此人下盘稳固与否,但实则迈步跨到鞍桥上头才是最显本事,双足悬空踏到马镫上头,力道浅了掉镫,力道沉了马儿却是难承其重,难免要不听人使唤,而这三位力道却是堪堪稳在一线上头,九成便是军阵中人。”
“您老这话可不见得对,”三位车夫当中有人狐疑,借递酒壶的时节凑上前来,低声道来,“咱上齐可并无什么铁骑,那可是紫昊大元两国才有的玩意儿,休说是上齐,就连整片西路三国当中,也未必能凑足一支当真能沙场建功的铁骑来,更何况若要真是这般本事,又怎会接此等护送高门公子的下等营生。”
“就凭咱们上齐疆域,商路兴隆繁盛,且当今天子正值壮年,老汉我就笃信,哪怕是咱寻常百姓布衣不知不晓,上齐也定能养活出一支足够同紫昊争雄的铁骑来。兴许不需再等上个三年五载,咱百姓也能瞧见犹如天边滚墨云来的如
潮铁骑,踏破数座边关国门,得胜班师,最起码咱们承大齐旧都祖宗庇佑,如何都不能丢人现眼。”
三人面面相觑,皆是望向老汉那张笑意舒畅爽快的面皮,纷纷打趣说是老汉酒量忒差,净说醉话,可人人面皮当中,都是添起两分神采。
始终稳坐不见日光车帐当中的年轻公子,微微抬起眼皮,目光起伏。
大事小事天下事,历来并非是为官之人心之念之,尚有无数双眼望向朝堂,或是有理或是无心,皆要事事掺些心思,虽难变时局,但仍旧是费神许多。
同样听见方才老车夫出言的,还有那几位或背剑或横戟的江湖人,本就是身手不差耳聪目明,听闻二三丈内闲谈,当真算不上什么稀奇能耐,奈何既是江湖中人,自是心头很是不服。才待到那几位车夫说罢,几人其中两位年纪较浅的练家子便是哼哼两声,一唱一和随口道来。
“要搁这位老汉说话,我等这些终日凭身手过活,鬼门关前少说走过十几趟的江湖武人,过起招来,倒是断然不如军中人,起码扮相总要少两分威武,倒是不晓得真动起手来,能耐是否逊色。”
另一人磨罢手头两枚短戟戟枝,心满意足使随处拽来野草擦净,心不在焉答来,“没瞧见人家三位军爷连兵刃都不稀罕亮出没准是瞧不起我等这些个游手好闲,三脚猫本事的江湖人,毕竟是虎死不倒架,纵使是如今落得要凭这等寒碜营生糊口境地,终究也是眼光高得紧。”
纵使是两人出言不逊,周遭几位江湖人,亦是不曾加以理会,反倒是时常瞥向那三位始终端坐鞍桥上的汉子,神情似很是有些玩味。
毕竟江湖军中,两地中人一向是瞧不对眼,要么便是军中人瞧不起江湖人本事,搁在沙场中断然连保命能耐都无,要么便是江湖人顶风冒霜才堪堪得来温饱,最是瞧那等凭军饷俸禄便可足够衣食的军中人。
但任凭那两人言语处处寻衅,三人仍旧还是神色如常端坐马上,其中有位身形算不得顶魁梧的汉子闻言,两手松开缰绳搁到马颈处,一言不发,却是被为首那汉子不轻不重瞥过一眼,旋即才将两掌收回。
走出苏台县第三日,本是无风无雨晴朗天色,骤然落下雨来,然仍旧是日光明朗,雨水却愈急。
“苏台县有说法,说是晴天下雨浇王八,后者做事温吞,倘若是平白无故落下雨来,来不及脱身,多半要给浇个通透,每每想来都是极有意思。”
车帐当中,邢邬峡难得开口闲扯两句,将厚重布帘撩起望去车帐之外,神情一时很是悠闲。
荀元拓原本正舒坦靠到车帐之中,且听雨声闭目养神,闻言也是睁开二目笑语,“早些年听人说起东诸岛中,有晴天下雨狐仙嫁女的说法,一说金玉良缘,可使得那日嫁娶两家,皆受福报,又一说是那日多生古怪异相,凡人皆需回避,不然有厄难临身。”
“世上传闻与讲究,实在是过于多了些,人人皆说是老辈人所留,等到在下老迈之后,也要好生胡诌几句,好让后生摸不清头脑,误以为高深。”
车帐急行,难免颠簸。
荀元拓神情却是定点也无异状,反观是少有坐车马出行的邢邬峡双眉紧锁,勉强压制住
喉中倒胃滋味,瞧来很是难耐。
“再不出几里,车马自停,邢兄自可歇息上一阵,还请先忍着些。”
“一路车帐疾驰,为何停足”邢邬峡强忍住腹内翻江倒海,诧异开口。
“别忘了那日你我都瞧见那位牧童,既是忍到那般节骨眼才露出马脚来,如此耐性,你我一路出苏台走京城的时节,倘若不使些绊子,平白耗费一番周章,岂不是太过亏欠自个儿。”荀公子爽朗笑起,手头茶汤端得却奇稳,同车帐摇摆,竟半滴不曾外溢,满不在乎道来,“既然是人家已然费去许多心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何妨让这些人尝试一番,始终畏畏缩缩不敢接招,也不合我性情。”
未曾出荀元拓所料,才过不出一时辰,便有一哨贼人斜杀而出,身手竟是出奇高明,前头几位江湖人方才过招时节便险些折损两人,眼见得难挡。
不过自那三位正襟危坐的汉子出手过后,足足几十号人马却是竭尽丧胆,叫三人出手诛杀大半,其余人皆是胆寒,败逃而去。
为首汉子尚不见其究竟使的何等兵刃,反倒是仗着自个儿马快力猛,催马上前夺刀两柄,来回冲杀数度,生擒两人使刀逼咽喉,横在鞍桥上头,径直催马走到车帐前头,请荀元拓问话。
“辛苦王兄,一路承照应,待去到京城之中,理应好生谢过。”
而迈步走下车帐的荀元拓并不急于问那两贼人从何而来,反是冲浑身血水的汉子微微行礼,仰起脸来温和笑道,“家父曾提及过数次王兄名头,只可惜距京城过于远了些,到头来竟是如今才得以谋面,还望梁兄海涵。”
两肩筋肉虬结,形如一轮满月的汉子神情无分毫波澜,闻言眼底略微泛彩,到头来却是一字未吐,躬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