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绕滩头,长夜无光。
云仲走下舟船的时节,未曾听闻其余声响,唯有萧瑟北风吹得瘆人,北风当中尚有血气。
此前云仲城中孩童还曾来过此处,乃是大江的一处小流,分散至此,经无数年月终年冲刷,早已将本来地貌冲刷殆尽,仅是剩余小流汇江的平坦地界,恰如小洲。司水女神仙随后踏上洲头,神情越发凄哀,望向四周时节,险些落下泪来,也不顾滩头泥水混杂,盘膝坐地,双掌合十,少顷之间双掌中有光华大亮,将整座小洲照得犹如白昼一般,纷纷细雪可看得分明,周遭景致同样一览无余。
血气由来,是足足上千尸首,好似接天连地,一眼难望着边际,白骨露野,血水肆流,染得江流与小洲尽是嫣红。
司水神仙许久过后才同云仲言说,此地所在本是极好的风水,双鱼玉境当中的众生,多半从蒙昧时节便时常前来此地祭拜此界山水神,也许是众生愿力,也或是受香火渐浓,双鱼玉境其中自行演化出数尊山水神来,即便是到如今这等香火凋敝,愿力稍退的年月,也仍旧有遗留下山水神众统共六位,只可惜山神久无踪迹,如今才是误打误撞再度显世,水神远遁不知去向,其余四位双鱼玉境山水神,已是不在世间显化多年。
虽只是最不起眼的一处地界,但定是当得起山水神孕生之地的名头,更可称得上是双鱼玉境中万民源头,即便是在如今年月,仍旧可称根本。但自从前阵四君前去同上任双鱼玉境之主攀谈过后,借后者多年来盘踞双鱼玉境,近乎于同气连枝的本事修补此方小界过后,此地就生出异变来,过往之人,近乎皆是身死此处,不过数月之中,尸首万千,江流血染。
“我原以为,凭四君的修为,即便是强取,亦能凭四人合力将此界修补妥当,但到头也不曾想过,境界高深如四君,到头来竟亦是为人拿住把柄,弃万民于不顾,纵容前代双鱼玉境之主做出这等事来。”
女子眉眼含悲,轻声诵经,大抵是见过如今眼前事心头凄哀过深,近乎每吐一字,掌心光华与面皮荣光便要褪去一分,直到将足有万言的经文念罢,发丝尽白,但仍旧未曾起身。经文声传,消去许多血气,但此间仍旧阴风怒号,犹似鬼哭,任凭谁人观瞧,触目惊心。
“我不过是个再微末不过的小神,全然比不得那六位山水神本事,本来不过就是个井口中观天的小神,依照世上说法,才不过是三境高低,不寻常处仅是知晓些控水送流的能耐神通,可于旱时引水入井,延续一家老小性命,岂能同四君相提并论。”女子自嘲笑笑,全然无原本眉眼如波的神情,“其实今日真不该扰了少年人的心境,此事细想之下,着实不像是四君能为,连我亦不晓得,为何四君如此急切要修补这方双鱼玉境,连同方才身在玉庙当中,不知有多少次想压下这番话语,可始终还是忍不得,大概便是你我有缘,纵使万般顾虑,仍旧还是尽言。”
同样立身在洲头的云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两指捏起,双手揣袖,缓缓合上双眼。
四君曾提起过,世上应当有头连四君合力也斗不过的凶顽老怪,如此多年来不在人世间露面,多半怕的也是那老怪寻上门来,即便这位司水神仙不知,云仲却是知晓,从起初因那位剑客残魂见着四君时,云仲就知晓那位持秋湖的剑客,大抵也是死于那头老怪之手,只是四君似乎同样要避讳提及,故而直到如今也是一知半解,可仅凭这一知半解,尽管再不乐意相信,也能大抵揣测出,这位井下的司水神,大多不是妄语。而如今如若当真是同司水神所言,纵使四君是迫不得已才同那位前代双鱼玉境之主商议,默许其暗地里谋害千万百姓,饶是要在前面加上迫不得已这四字,云仲也仍旧无法替四君说上些什么。
损人利己,害人救己,是人间绕不过的一道坎,偏偏这道坎,明知其不得已而为,仍旧惹人厌烦。
“此事还真不应当讲给我听,”云仲沉默良久,才重新将尽显疲态的两眼睁开,无奈朝一旁女子摇头,而后也坐在洲头上,周遭飞雪落满头,倒很像是同一旁的司水神那般变为白头,“势单力薄,本事不济,这句话我同人说过许多遍,可惜修为直到如今,亦不能够到高绝二字。再者人总有私心,四君允我福缘极重,三番两次前来,修补经络丹田不说,且是得了入四玄的好处,凭晚辈生来的天资,修行且非容易事,何况是入四玄这等万万人难求的好事,所以不论如何,这份人情恩德,要还。”
“早年间我曾听过一番话,说是无需去管这人究竟德行如何,承其本心给的好处,总要偿还人情,总要在自己眼里将这人看做好人,况且谁人亦不曾生有前后眼,哪里能算清人心和日后事,不妨走一步看一步。前辈明知我立身在四君那一侧,却仍旧能讲出这番话,实在难得,不过兹事体大,想不出四君同样能做出这般事来,难免要吃闪,知晓前辈乃是好意,能微力薄不能相助,但过后必定会好生寻思。”
所以在洲头的人,也仅剩云仲一人,周遭始终笼罩周身的水气如雾散去,但周遭如山尸首,仍旧清楚分明。
大概是司水神神通始终包裹,也大抵是那座玉庙中光华始终跟随,方才云仲嗅见的血气淡过许多,如今似潮水一般褪去过后,周遭血腥气,已是浓郁到令云仲很是有些不习惯,刚要掩住口鼻,最终还是放下双手。
天色未明时,云仲顶风冒雪走回府邸,将街巷之中早已燃尽的灯笼摘去,走到叶翟门前,却发觉门外悬着枚字条,说是两人出外,踏雪赏景,大抵又要一旬左右方可回返,酒水已然备好,若是无酒可饮,无需前去院中挖出酒坛偷喝。这数月余来,叶翟水月两人总要频频外出,多半是要趁好容易作别多年复见,好生诉相思苦,好生赏景,云仲倒也是见怪不怪,自行回府换过身衣裳,去到铁匠铺外轻叩门两声,半晌无人应声开门,便欲离去。
“后院井中那位,不曾强留你?”门开时候,老汉两眼微红,像是一夜未眠,脾气倒是比往日小,开门将云仲迎入屋中,随后却是不怀好意打量云仲,戏谑意味相当浓。
“本以为过去昨夜,就能长一辈,没想到还是个少年郎,那位司水神可曾同你说起甚?”
云仲点头又摇头,眉眼微低。
老汉倒也不细问,而是自顾自说起,昨日有位白眉白须的高手上门,依稀听见外头有什么山神自报家门,两人闹腾出来好大动静,怕是那些位隐居玉楼山中的仙家,隆冬时无事可做,非要切磋切磋。听说是那位叫西岭君的,要同三位友人一并回返,暂离此地,还听说那位山神,好像是被好生教训了一番,到头来孤身离去,两人搅扰到夜半更深,睡不踏实,自然早起。
铁匠铺老汉,在云仲看来,自然不简单,弃子规五岳双剑乃是出于老汉提点,果真过后受山神青眼相加,再者山崖比剑至今未见半分胜算的老汉,眉目面皮同老汉并无分别,来头当然甚大,可两人皆是心知肚明,却都未曾点破。这番话旁人听无甚滋味,可在云仲听来,意不在浅。
四君何时回返,都在情理之中,唯有昨日踏入井中,听闻过那件纵容前任双鱼玉境之主祸害风水,坑杀万民一事过后,才不在情理之中,偏偏是此时离去,若非是赶巧,则当真有许多意味。
“老头子我幼时家境还不错,逢年过节,时常跟长辈去外头使香点鞭炮烟火,起初时总是大人点,我可不敢上,但到后来家里人也上了年纪,腿脚不灵,就得我自己点香。”
“路怎么走,还能别人说了算?”
云仲从方才起眉头就不曾舒展,听闻这话脸色稍霁,可仍旧蹙眉。
临行时候,老汉还是睡眼朦胧,分明是精气神萎靡,但还是没忘嘱咐云仲,说今日无需再来铁匠铺,关门一天不要紧,权当是歇息,但最好有空时候还是送一盒酥饼上门,云仲挑酥的本事总要捏着鼻子承认,哪怕自己去购置些,也未必合口。还说铁匠铺后院那口井,近来就无需踏入了,事关那口井的事,近乎无人晓得,也不需四处打听,只需好生自悟就是,因为总也探听不着丁点虚实,白费力气。
仿佛四面八方皆有掌心抵住,无论找寻哪条路,到头来也未必能找到出路。
所以云仲离去的时候,身形虽仍是挺拔,但很有些失魂落魄,一头钻进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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