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洲往往宿醉,到第二日时日上三竿天光大亮才悠悠然踏足洙桑道最末一座城中,每每都要给那些位洙桑道本地军卒带去些酒水,吩咐定要小心藏好,免得顶恨嗜酒之人的道主过后算账,纵使贺知洲已在道主府上任职多年,算是位停留醉酒的老人,可真要是惹急了这位道主,凭后者阴沉易怒的脾气,没准连贺知洲都未必能劝住,无端生出事端来,本是为解乏分忧,反而不美。
洙桑道中不多的军卒,皆是觉得这位贺知洲一来本事极大,二来脾气即便是过于刚直,但相处时节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如此算计下来,乃是洙桑道中十足好相处的习武之人,同那些私军与外来的江湖武夫,全然不能相提并论,反倒有云泥之别。兴许是因自幼就住在这座洙桑道中,不但消息灵通,更是知晓何处取乐最好,哪处勾栏近来来了位花容月貌面皮细腻到可同脂玉相比的俊秀女子,何处食肆当中请来位通晓西路上齐齐陵数国中茶点菜式的能人,头几手消息,贺知洲多半能抓得牢靠,且待到这等地界还未将价钱涨将起来时,自付银钱,携不少洙桑道中的军卒趁闲暇时前去好生耍上两耍。
这些军卒当中有的比贺知洲辈分高,有的却是贺知洲从小瞧着长起来的少年郎与年轻人,当然威望甚重。
曾传出些消息,连洙桑道主都想令贺知洲卸去这等相当不匹本事的近侍一职,前去统领整座洙桑道军务,却不知为何被贺知洲数次推脱,到头来却是不了了之,而等到旁人问起的时节,后者只是淡然言说,慈不掌兵,本就有相当深重的交情,倘若统兵练兵时节狠不下心来,使得整座洙桑道中的军马过分自在,日后悔之晚矣。
而今日贺知洲却早早回返,像是星夜赶来,进城过后马不停蹄前去道主府中,将马儿拴罢,亦是觉得很有些晕头转向昏昏沉沉,前去对街医馆老郎中处讨来碗醒酒汤药,不过多时就已熬好,静静坐到门槛处,贴碗边沿慢饮。
能在道主府对街开医馆,本事当然不小,起码整座洙桑道里,尤其这位老郎中本事最为高明,别人瞧不明白的症疾,他人医不好的刀剑伤,经这老头调配堪称古怪的药方过后,多则五六剂,少则两三服,必见成效,许多年前来洙桑道中做生意运送货物车帐的押镖人与江湖武夫,最是常来,若是那等生意最旺的时节,前来求医问药医治刀剑伤发莎寒症的,近乎能排满半条长街,生意相当红火热闹。
而这位老汉更是晓得自医,本就家底相当富足,耄耋之年又添过一房妾室,不过两三载光景膝下又添二子,算将起来,家中已有八九位子嗣,四男五女,虽不在医馆当中居住,但时常有娇俏妇人前来,领着一两位垂髫孩童,旁人便会言说,多半是城中那位黄老神仙妻儿,要么怎说人妙手回春,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都言医者不能自医,这份自医的本事,比起什么医馆牌匾都好使得多。
“按说你这年纪最是四体力道充沛,适宜娶亲,怎么成天就瞧见你在这洙桑道里闲逛了?”黄老头见贺知洲坐到门前,也不怪罪后者容易妨碍上门生意,这天色才浅擦些白,星辰未退,大抵也不会有几桩生意,所以放下要药杵药臼,倒背双手走出门外,边预备打一手拳,边同贺知洲闲聊。
“沉于酒色之间最容易掏空身子,行有余力,你倒还不如趁着无事时节先行讨个亲事最好,怎么说这副皮囊都有老朽年轻时五六成,城中娇俏可人的女子可不在少数,凭你身手与这副面皮,怎么就不能讨个大家闺秀,最不济落得个名分差些,还用得着在道主府上做这份闲职。”
贺知洲从来都晓得这黄老头相当不正经,更是从不在意旁人眼色,原本是位鳏夫,可年过花甲过后便如同开窍一般,从贺知洲记事起,黄老头除却正室之外,算上前两三载添的那房小妾,起码添过五位侧室,时常有那等不晓事的孩童前来医馆门前唱羞,被老汉笑骂着轰出门去,还真别说黄老头这身筋骨的确极强,撵孩童时腿脚轻便得紧,窜出六七十丈,仍旧不见喘息过重。
所以端着醒酒汤药的贺知洲歪头斜眉看过眼老汉,“真别,我可不比您老精气神十足,洙桑道就现如今的处境,说俗气些乃是个周身珠光宝气身姿曼妙的女子,左右却恰好站着两位壮汉,无依无靠,没准有朝一日就被人夺了项上珠玉,还要搭上些旁的,您老精通此道,要真是有心相助,不如替晚辈解忧,而后再谈家事。”
本来就是无心的调笑话,但黄老头听罢过后,却将那套打得极慢的拳招收回,同样坐到门槛上,认认真真问道。
“你说的那女子,在洙桑道里不?要是熟得很,不妨引荐引荐,我老朽还真想着近日再添一房妾室,忙碌操劳半生也不缺什么银钱,无非想着多添点子嗣,若是你有门路,好处当然少不了。”
一如既往不正经。
早就猜到这老汉定然是相当不靠谱,正端着醒酒汤药啜饮的贺知洲仍是险些呛着,咳嗽数声过后,撂下半碗仍旧滚烫的醒酒汤便要离去。倒不是因为这黄老头太过言语无拘,而是瞧见道主府已是有小厮家丁推开府门,顾不上闲扯,就要起身前去街对面。
“小贺,那女子习武否?”但身后黄老汉却是不依不饶,分明满嘴荒唐话,神情却是安然。
“古时有言说是文人可杀,不无道理,但洙桑道自上而下文人谋臣尽无,练兵统军的本事不见得过于低微,但唯独缺了几位有识之士引潮头,洙桑道主本事齐天,但唯有此事犹豫不决,实为下策。别个只知做生意,谋求全身而退的本事,但你贺知洲的心眼不应这么窄小,长痛短痛,总要选一条能保洙桑道明日的道路,好生走上一走,自己握不住命数,难不成还要将命数留给别人决断?”
星辰才退,月尚留影,清晨时节街头并无人听清黄老头这番话语,更不会有几人记得,整座洙桑道中为数不多在道主府中任职的文人,倒退许多年月,都要叫黄老汉一句先生,恭恭敬敬,半点不能马虎大意。
道主到今年入冬时,入知天命年,常阴沉着张顶周正的面皮,鬓间不见白。每每贺知洲瞧见这位道主时,总觉这位道主理应比自个儿还要年纪浅些,唯独脸上阴沉面色经年不散,眉头蹙成个川字,才可让人霎时记起这位洙桑道道主,已是将大半生光阴尽数耗在此间,由不得半点放肆无拘。
进门一步,贺知洲还未行礼,已然开始点灯火翻阅卷帙文书的道主抬头招手,面色极疲倦,也顾不上礼数周全与否,待到贺知洲疑惑上前,挥退两位添灯加碳的侍女,展开眼前书卷,递到前者手上,两指摁住眉心,头也不抬,更不曾开口。
文书中言,大元正帐已有些山穷水尽的意味,已是前往不下数地找寻救兵,可介于眼下天下数国皆畏于盟约尚在,兵马不便妄动,再者正帐疲弱,虽如有扶持,多半能谋来泼天的好处,只是胥孟府威势愈重,纵使近来不知为何略有收束,暂且还未将正帐王庭根除,但仍旧需天下数国掂量一番,这等稍有差池就损兵折将,且容易结仇甚至于破去盟约的事,究竟是做得还是做不得。
但这只是前头寥寥数语,贺知洲未曾觉得同洙桑道有过多牵连,直到继续看去,当即眉头深蹙。
大元局势未曾明朗,然胥孟府已是有人前去大元边关所在,经数回探访过后,竟是大刀阔斧打算将大元边关以里等同于洙桑道数倍的地界,划为商贾往来之地,头五载除却过路盘缠之外,分文不取,任由商贾在其中买卖行生意,明面上头乃是鼓励商贾往来。若说大元如今疆域不稳,不少商贾仍旧有所忌惮,可紫昊竟也是不甘屈居人后,同样是划出片极广的地界,同样是分文不取,且大开商道,无论陆水漕运还是关口通行,如是商贾,皆可免去税钱。
“整整两甲子光阴的凭空钱财吃得饱足,紫昊大元终究是看不得,毕竟这份银钱仅是凭每日生意往来次数,就足够令旁人眼红,”道主疲累抹去额间冷汗,脸上阴沉色减弱大半,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恍惚,接连饮过两口茶水,将气喘匀,才是苦笑道,“天下哪里有白捡的便宜,而今终究是要清算,倘若是这两国铁心要以软手腕将商贾这一条财路断去,如何能争抢得过。”
道主府外秋风寡淡,黄老头看了眼小腹,又瞅瞅深秋近冬时的道主府,黄叶渐无,门可罗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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