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存世,不知其几千载,悠悠年月譬如长河东流,但在如此长久,沧海桑田,星河轮转的冗长绵密年月里,竟当真不曾有记载,沣城曾有叛乱一事,就理所当然不曾有甚叛乱遭沣城城主镇压如此这等笔墨,哪怕是纵观酆都城中长史,前无古人,后却有来者。
前所未有之事,在整座沣城开枝散叶,流传开来,蝶翅翻转,瞧来似是无声无响,可实则翻卷起无穷白浪,江撼山岳潮涌往复。
酆都城城主府内,盘旋在韩江陵身前的那尾赤龙,头颅处镶着一柄断剑,鲜血淋漓,大抵连赤龙都从未想过,这位只学过拳掌功夫的韩江陵,能凭一柄再寻常不过的长剑伤及赤龙层鳞,硕大龙头怔怔半晌,才是发觉下颏血水潺潺,此一剑的威势,竟险些断去赤龙脖颈。剑并非是什么神兵利器,更绝非经由绝艳修行之人锻造,寒酸得犹如街巷之中的米粥豆腐,全然不能同酒楼满盘珍馐比拟,而那韩江陵也断然不是什么修行道中的高才,哪怕是那位同样很是倔强的少年人亲至,亦不曾有这般凌厉的飞剑功夫。
“沣城,或说是酆都城里,大抵无穷年月来,皆无甚史官,想来如是今日义军遭受狠辣卓绝镇压,往后青史,也断然不会添墨半笔,往往是说话做事权柄,都要落在权柄最盛之人手上,旁人断难于史册其中落笔,但好像就算是义军踏入城中,照旧未必将此事记于笔端。免得后人依照此事,从而危及自身。”
递出这一剑后,韩江陵眼见疲态尽显,可无端神情却要鲜活太多,两眼瞥向那头道人变为的赤龙,隐隐之间有些欣慰,应当是觉得方才一剑,出的很是漂亮,所以眉眼含笑,挣扎提起双膝,重新站在赤龙眼前,无一丝一毫惧色。
“许久不曾同处一地,赤龙兄别来无恙。”
直到此时,赤龙才发觉韩江陵以往很是死气沉沉两眼,不知何时已变了模样,虽仍疲态尽显,多有怠慢,不过看着却很像一个人,想来不久前韩江陵脱口而出的先生,上山,与师兄师父,并非是韩江陵开口,而是这位许久不曾谋面的年轻剑客,借韩江陵之口说出。兴许凭容貌认人最是方便,不过凭眼神认人,则少有认错的时节。
方知眼前的韩江陵不再是韩江陵,而是很久不见踪迹的云仲。
说起来凭赤龙或其化形而成的公孙盘看来,无手无足那中年人的手段,没什么稀罕处,不过单是借心念修为铺展开来一界,虽能近乎以假乱真,但当真称不上高明二字,更何况甚是容易解去疑云,马脚从来都不曾藏起,只是许多人眼神欠佳而已。中年者无手无足,入酆都城中,却是变为头来去自如的鸿雀,翼展而可同雄关府邸相当,纵然化而为人,周身锦衣华服,眉眼英伟不凡,更是四体健全;白衣白面的小厮仆,竟才是酆都城当中空有其名的城主,即使是手中不曾执掌大权,但行头瞧来,倒还有些像模像样,不论如何,都是比身在酆都城外好上许多。
总要跟随韩江陵的那位孩童,恶疾缠身的年轻人,多少皆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四体健全之人踏入酆都城,便会生来染病,而在外手段高强之人,踏入城中,则会沦落为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虽是有零星差异,然而大多能从中找寻出些蛛丝马迹。仟千仦哾
唯独有云仲一人相当古怪,韩江陵自幼恶病缠身,且多苦楚,像极了云仲自己。
“算下来还是你我头一回攀谈,外头不方便开口,仅能在酆都城内,与云少侠交心,想来也是平生大憾,不成想今日竟是因缘际会,促成这桩善事。”赤龙虽脖颈处遭飞剑贯穿,但未曾伤及根本,只需稍稍将龙头摇晃两度,断剑应声落地,随后继续饶有兴致注视眼前的云仲,“看来那无手无脚的修行人,还真是有几分本事,酆都城并非是将人神智取来,而是将个人心思取来,你云仲卖给我一身皮囊,仍是未将本来心念磨去,能走到我眼前,的确难得。”
云仲知晓赤龙手段,早在黄龙层鳞未曾褪去时节,就已初现端倪,颜贾清当年需凭酒水强行镇住黄龙搅乱人心智的手段,就已是极其辛苦,而后黄龙落于云仲右腕过后,更是难以抵住其蛊惑人心的本事,仅能堪堪撑住。而在黄龙夺取那口云仲自双鱼玉境携来的神仙气后,层鳞转赤,把持人心的功夫,更愈发纯熟,直到如今已是近乎将云仲本心逐出,抢占肉身。
如不是有这么一座酆都城,垂钓似将马帮中人连同云仲一并笼入其中,恐怕云仲本来心念,断然不能再显人间。
五锋山那一剑,摧坚倒岳,对于近乎山穷水尽的云仲而言,无疑是赔上身家性命,才得以破局。
“双亲生养,先生授业浅知天下,师父领进山门,学剑多年,仅是为个女子,几损一身修为,果真是少年英雄,冲冠一怒只为红颜,着实佩服。”
赤龙揶揄,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本事,从来就甚是高明,却也不晓得是学自云仲,还是那位南公山山脚下的教书先生。
褪去韩江陵此名的云仲,此刻倒是显得皮糙肉厚,遭黄龙心念排挤整整数月,饶是云仲早先就有所预料,不过滋味着实是甚为不爽,犹如暗无天日樊笼困锁,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觉察不出四体动静,比起韩江陵那等古怪病灶,仍要憋屈许多,所以闻听赤龙此话,并不曾动火气,而是信步走到赤龙背后,取来枚蒲团坐下,长长伸个懒腰。
数月之间,当真如梦。
“没法子,姑娘模样俊俏,腰肢甚细,莫说君子好逑,如在下这等俗人,亦是难以将心思扭转,况且天下谁人能将一件事说得清楚明白,值得与不值,本就是我看我有理,你瞧你鄙夷的事,但酆都城战事,还未曾有个了结,先前你有言在先,说是内甲首城,当属一座大瓮,若非是城主相请,必是踏足不得,这话在下倒是不甚认同。”
城主府外,卢自成跪坐,倒并非是已然力竭,而是因双腿已密密匝匝,遭十余枚箭羽贯穿,无论如何强撑,都不得挣扎起身,整一座城主府外,血溅百步,步步皆伏尸,但卢自成身边,仅仅是剩下几十位义军,尚在强撑。战事起前卢自成交代各部兵马,待到破出重围之后,需前来城主府前驰援,乃是算到定有场恶战,可惜直到如今,亦不曾有人马赶来。
左右人架起已是满身血污,瞧不清面皮的卢自成,递来柄卷刃长刀,心照不宣。成王败寇四字历来不中听,血水淋漓,可又不得不认,这四字似乎古往今来,都很有道理。当下之势,唯有战死于城主府外,大抵才算是这场战事终局。
卢自成在等韩江陵从城主府中走出,也在等那阵马蹄声响,大抵里头那位沣城城主,早已替义军备好棺椁,只需城中马蹄声响,即可知义军已然无人。大抵说到头来,连战连捷,而后倒在这座内甲首城之中,如何都要有些遗憾,然事已至此,倒觉得无甚挂碍,举家仅剩一人,其余皆死于那场大灾当中,而内甲城尚有歌舞楼台,彻夜不眠,眼下终究耗费无数性命,向狠狠向内甲城刺去一刀,两败俱伤,值得,也不值得。
但卢自成并没等到那阵马蹄声。
城主府中始终有一丝戏谑神情的赤龙,同样不曾听到内甲城后藏匿的那支骑甲马蹄声,而是犹如排山倒海似的喊杀声。
从内甲首城无数大小街巷,勾连甬道处奔涌而来的,是无数寻常百姓,大多不披甲,手头兵刃,瞧来更是寒酸至极,分明大多乃是田舍郎,可这股无穷无尽,一眼难窥边际的寻常百姓,涌入内甲城时,势如金山摧倒,威如海生洪涛,哪里还有半点马蹄声。
几十位站在城主府外的义军,近乎是木然立在原地,怔怔出神,直到这股数目不下数万的百姓齐齐涌到眼前时节,依旧如梦未醒。
“记不得什么时候,翻越书卷看过这句话,很是有些意味,如今倒是知晓了。”云仲不顾赤龙狐疑神情,望向门外,面皮处是雪尽天霁,赤龙半信半疑回头,却也是望见城主府外,将正门围得水泄不通的寻常百姓,有人衣衫褴褛,有人蓬头垢面,有人骨瘦如柴,可偏偏是这些位看似再寻常不过的百姓,生生将一整座内甲城踏得震荡翻动。
“不是布局不精妙,也不是没算准人心,更不是因为兵卒不善战,而是算计人心时,往往没人算得准,并非是人人都能将安逸二字看得重过性命,有些仇总要报,有些路总要走,说得再简单些也成。”
云仲同神情阴沉的赤龙并肩而立,看向门外,是朗朗天光,一泄万顷。
“那句话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