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唾面自干您的意思是”赫尔岑并不能理解亚瑟的隐晦表达:“您是说,戈利岑公爵或许会要求波列沃伊作出某种形式上的退让,比如发表一封悔罪声明,承认自己的过激行为吗”
亚瑟微微一笑,将茶杯放回到桌上,语气显得轻描淡写:“您明白,在俄国的政治环境下,唾面自干并非单纯的侮辱,而是一种策略。我觉得如果只有一封悔罪声明远远不够,他得公开拥护现有体制。对波列沃伊来说,这或许是一场羞辱,但对那些审讯他的人来说,这恰恰是他们胜利的证明。沙皇陛下担心的是波列沃伊和《莫斯科电讯》的影响力,戈利岑公爵则想要向皇上证明他的治下并不存在反政府刊物。所以,我觉得,再没有什么能比让波列沃伊写一部《俄国大力士驱逐法国佬》更能摧毁他的名声和打击自由派信心的了。”
“这……”
赫尔岑深吸一口气,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明白坐在他对面的这位英国爵士的手段究竟有多么阴毒了。
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亚瑟的想法很可能接近真相。
英国警察能够想到的事情,俄国的警察和宪兵肯定也能考虑到。
戈利岑公爵为什么会在拘捕波列沃伊后,坚持把他带回宅邸审讯,而不是直接押赴彼得格勒要塞
他多半是要波列沃伊服软,弄出这么一本书,来证明《莫斯科电讯》及其主编的思想倾向不存在任何问题、
波列沃伊如果真的写出一部这样的书,他不仅会被自由派同仁视为叛徒,还会彻底失去自己作为进步报刊编辑的声誉。
但是,如此一来,他和写出了《神手救出祖国》的库科尔尼克又有什么两样呢
趁着赫尔岑沉思的工夫,亚瑟站起身从秘书的手中取过外套,主动向他辞行:“言尽于此了,赫尔岑先生,你是一位很让我欣赏的年轻人。如果你真的觉得我的话能起到什么帮助的话,那就记住,既然您打定主意要做一个俄国的自由主义者,那就多学学你们的总督秘书祖布科夫先生,而不要学《莫斯科电讯》的主编波列沃伊。”
赫尔岑站起身送行:“为什么”
亚瑟套上大衣,扣上高礼帽:“因为同是自由主义者,但是祖布科夫先生永远不会令自己身处险境。而波列沃伊呢,这是位英勇的先生。但是他现在只剩两个选择,要么继续英勇下去,要么就变成库科尔尼克。恕我直言,这两个选项无论选哪一个,看起来都太蠢了。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祖布科夫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波列沃伊却不明白,这就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
“您说什么”
亚瑟没有替他解释,他对秘书招了招手,布莱克威尔便心领神会的掏出《孟子》递了过去。
亚瑟开口道:“这本书本来是普希金先生送我的,我给翻译成法语了,您没事的时候可以翻着看看。”
语罢,他便带着布莱克威尔走出了门。
靴子踏在积雪上发出沙沙声,亚瑟站在马车前打着了火,慢悠悠的舒了口气。
布莱克威尔站在他的身边,低声问了句:“您的时间宝贵,为什么要在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公务员身上花费那么多工夫”
亚瑟瞥了一眼秘书,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花:“你忘了咱们的休特大尉急需一份押送流放犯前往高加索的任务。”
“那您今天为什么还劝他小心行事”
亚瑟淡淡的开口道:“前半段告诉他波列沃伊被捕,这是我的目的。后半段告诫他小心行事,这是出于私人友谊。亨利,你觉得我是坏人吗我可从不害人,更不会不问缘由的把人送进监狱,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这帮年轻人自己选的。”
他抽了口烟,接道:“我处事公平,既不偏向自由主义,也不会主动与沙皇陛下作对。我只是站在天平的正中央,时而将自己的重量施加在这一边,时而施加在另一边。对赫尔岑,我劝他明哲保身。对俄国政府,我不止没有煽动年轻人,反倒劝他们克制情绪。因此,不论是对赫尔岑先生,还是对俄国政府,我都已仁至义尽。
如果我把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赫尔岑先生的小团体还是选择了冒进,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万幸的是,即便是按最坏情况考虑,我最起码还能叮嘱休特大尉在流放的路上对他们照顾一二。我向来佩服有勇气的人,尤其是年轻人,这是他们应该得到的礼遇。”
布莱克威尔听到这里,只能自叹弗如。
一个猪倌,在25岁就混成了不列颠的正派骑士,从前布莱克威尔一直羡慕亚瑟的好运气,但现在看来,光是有好运气恐怕养不出这么脏的心。
但是,他的心中还是有个疑惑:“爵士,您为什么笃定那帮年轻人会冒进吗”
亚瑟踩在马车的踏板上回头看了他一眼:“亨利,你以为什么叫做年轻做事情不计后果就是年轻!当你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人,当你有求于人时,最好告诉一个年轻人,求助于年轻人。除非情非得已,否则绝不求助于中年人,以及永远都不要求助于老年人,由于时日无多导致的缺乏耐心,所以老年人里有不少混账东西。”
布莱克威尔紧跟着上了马车,紧跟着来了一句:“您是说,您也是其中之一”
但罕有的,亚瑟这次居然没有反驳,反倒是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眼。
然而就是这一眼,却让布莱克威尔的小心脏蓦地一紧。
虽然他经常和爵士逗闷子,但只要爵士反驳,那大伙儿便可以把这当做玩笑一笑而过。
但如果爵士连反驳都不反驳,那只能说明他当真了。
布莱克威尔赶忙往回找补:“爵士,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就是在说我年轻,说我办事不靠谱”
亚瑟此话一出,布莱克威尔立马从一根筋升级成了两头堵。
他这才万分懊恼的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没事和爵士玩文字游戏,尤其是——他明知道在这方面是玩不过苏格兰场老条子的。
不过好在亚瑟并没有深究他的过错,他只是想给这小子一个教训。
亨利布莱克威尔,这个年轻人虽然拥有种种缺点,但是这并不影响他长了个聪明的脑袋。
更重要的是,整个英国驻俄使馆里再找不出比布莱克威尔更没有背景的秘书了。
当然,如果亚瑟乐意的话,他完全可以在当地招聘一名懂英语的私人秘书,但是谁能保证他招到的一定是货真价实的秘书而不是第三局派来的特务呢
正是出于这种不信任,亚瑟不仅没有以社会招聘的方式寻觅私人秘书,也没有在当地雇佣哪怕一名仆从。
虽然这种怪异的行为引来了整个使馆的瞩目,甚至达拉莫伯爵都曾经在私底下过问了亚瑟的个人生活,向他表达了——如果手头真的紧,驻俄使团可以代为报销雇佣仆从的费用。
但亚瑟依然婉拒了恩师的好意,一如既往的坚持了老约克人艰苦朴素的传统。
不过,这也就苦了布莱克威尔了。
他在彼得堡待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参赞会把换洗衣物交给私人秘书处理的。
不过万幸的是,爵士给钱了。
因此,布莱克威尔总不至于自己手搓,他可以找上几个涅瓦河边的洗衣妇帮忙处理这个难题。
一想到这儿,布莱克威尔又忍不住关心起了亚瑟的终身大事。
在他看来,要是爵士娶了婆娘,那他身上的担子肯定能轻上不少。
因为就算爵士本人不乐意请仆人,爵士夫人也会催着他请的,甚至于都不用请,按照俄国的风俗,夫人家里肯定会陪嫁大把的票子以及土地、庄园与家仆。
布莱克威尔在放假的时候,经常到彼得堡附近的林子里打猎,他常常在路上看到贵族夫人和小姐们的车队。
有一次,他在一个村子歇脚的时候,看到这里的女主人来田庄检查村长的工作,整顿秩序。
要说,那才叫做气派呢。
村口外的土路上塞满了一整支车队,女主人乘坐的轿式马车,医生乘坐的带篷马车,洗衣女工和清洁女工乘坐的带篷马车,厨子乘坐的装载炊具的带篷马车。除了这几辆轻便马车之外,后面还跟着好几辆由管家护送的装着衣服和餐具的带篷马车。
女主人还未下车,仆人们便赶忙在预定就餐和住宿的房屋里事先挂上洁净的床单,铺好地毯,支起并摆好旅行用的桌子,甚至就连陪伴夫人用餐的婢女都必须穿透花短袖的连衣裙。
只不过,那位夫人的脾气好像不太好。
或许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对农民拥有无限的权力,因此苛刻、专横到了近乎粗暴的程度。
布莱克威尔从她口中听到最多的话就是——我想杀就杀,想赦就赦!
就算是对她的孩子,这位母亲纵然爱他们,但是她教训起小少爷的模样也和训练新兵没什么区别。
当小儿子眼泪汪汪的问母亲为什么要打他的时候,夫人只是斩钉截铁的说:“你比我知道的清楚,猜猜为什么吧。”
具体是为什么呢
别说小孩儿了,就算是布莱克威尔这个大人也没搞懂。
这样的一位夫人,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站在她的面前,小腿肚子直打摆子。
警察署长过来问好,甚至不敢在马车上挂铃铛,生怕惊扰到了夫人,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
虽然这样的夫人,布莱克威尔肯定是无福消受。
但是,他觉得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要是能娶上这么一位祖宗,那可真是,嘿,你还真别说,绝了!
家里的一切都给你安排的井井有条,每天按时吹起床号,敢把家里的衣服拿到外头洗,那你多半是不想活了!
布莱克威尔一边回味着爵士婚后的‘幸福生活’,一边拉家常似的撺掇道:“您在宴会上对哪些人有深刻印象吗我记得玛丽亚霍夫琳娜夫人那天直夸您风趣,还有赫莲娜小姐和莫尔德维诺娃小姐,她们俩那天晚上几乎都在您身边待着。”
亚瑟略一回想便联想到了这几位莫斯科名媛的家世背景:“我怎么会忘记呢,霍夫琳娜夫人的兄弟是莫斯科警察副总监,赫莲娜小姐的父亲是莫斯科督学。至于莫尔德维诺娃小姐,虽说这样对其他人不公平,但是我那天的大部分注意力基本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喔!”布莱克威尔一听有戏,连忙追问道:“我也觉得她是所有人里最出挑的那一个,尤其是她……”
亚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与自己英雄所见略同,他深以为然道:“尤其是她的父亲是本肯多夫伯爵的副手,沙皇陛下御前办公厅第三局的办公室主任莫尔德维诺夫先生。”
布莱克威尔本是想谈谈莫尔德维诺娃小姐的气质和谈吐,但是谈她的父亲倒也不是不行。
毕竟特务头子的女儿,或多或少应该遗传一点他老爹的基因。
布莱克威尔埋头在公文包里存着的一大堆请柬里翻找,没用多久便翻到了一份宾客名单中包含了莫尔德维诺娃小姐的舞会请柬。
“您觉得这个怎么样”
亚瑟低头看了眼那封请柬,他头一次为布莱克威尔的办事效率感到惊奇:“亨利,你转性了”
布莱克威尔倒也不隐瞒他的小心思,但是他对此有个冠冕堂皇的解释:“爵士,在我看来,身为一名外交官,未婚是不称职的。在外交圈子里,有一位得力的夫人帮您打理社交关系属于最基本的。如果您没有家业,许多场合就不会邀请您。”
亚瑟弹了弹烟斗:“是吗我建议你把这段话写成报告,转呈唐宁街十五号,直接交给咱们的外交大臣帕麦斯顿子爵。亨利,我知道你心里在想着什么,但是不要自欺欺人了。你认为一个年轻女孩在外交场合会考虑她的爱情事务吗别傻了,她心里想着的是为她的兄弟谋取一些好处。当然,如果你觉得这有助于工作,我也不反驳,但是如果处理不好,那她也有可能是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