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和拿出一本手写的稿纸,还有几张打印的文件,递到了李乐手上。
“这些都是能通过公开途径查到的东西,但是几相印证之下,就能看出不少问题来。”
“新化特钢整体重整方案?”李乐翻了翻,第一眼就看到几个醒目的大字。看了好一会儿,又递给一旁的傅当当。
“当时我们的方案在修改上报之后没几天,富华就出现了,市里的要求是先去谈,讨论重组方案、员工劳动关系处理、资产处理、分流方案。我们想着,谈呗,看看对面能带来什么好处和资源。”王忠和夹着烟,陷入到会回忆里。
“盛厂长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也参加了前几次的谈判。没想富华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大规模裁员,很激进,一次性就要裁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员,而且没有任何的分流措施和后续方案,这个数是我们原本方案里,三到五年的目标,他们竟然要一次性到位,盛厂长当然不同意,直接拍了桌子,说,要谈就谈,这种一次性,大范围,大量人员的下岗,特钢不接受。于是僵持了好几次。”
“我们也知道,老厂子,包袱重,想继续发展,就得轻装上阵,可你得循序渐进,这不是简单的几千个人,这是几千个人背后的几千个家庭几万人的生计,哪能这么鲁莽?”
傅当当掀开方案的后几页,眉头微皱,“你们当时的减员方案呢?”
“盛厂长当时做了个三个三分之一的方案。”
“三分之一?”
王忠和弹弹烟灰,“工厂三分之一的生产线相关员工继续在岗,三分之一的人员参加重新上岗培训,三分之一的员工分流、办理内退。主副分离之后,副业独立出去,成立特钢占股的公司,每年给一定补贴,吸收一部分调整下来的员工,然后自负盈亏,走市场化道路,你就像这边的游泳馆和影剧院,厂里就有人想要承包,改成二人转剧院,还有餐饮,洗浴中心。还有运输公司、仓储公司等等。”
李乐点点头,“其实,这样也挺好,最起码给调整下来的工人有营生的希望。之后呢?”
“之后?”王忠和叹口气,“本来以为谈不下去就不谈了,谁曾想,上面突然下了个文,说盛厂长到年龄了,一个月内办好交接,去人大报到。”
“这是,调虎离山?”
“可不。”
“盛厂长能愿意?”
“不愿意有什么办法?盛厂长再怎么着也抵不过一句听从组织安排。我们不愿意,要去市里找,还是他拦着不让我们去,临走时,他说,你们之后干啥,都别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那盛厂长一走,这谈判....”
“继续啊,后来开了两次还是坚持不接受他们的方案。可到了第三次,富华退了一步,把减员条件改成三十年工龄或者年满四十五周岁,本来我以为我们这边没人同意,可没想到,居然有人松动了,再之后,市里又出面做保证,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到最后,只有王川和我,还有几个工会职工代表还在坚持。可那阵子,厂子里忽然开始风言风语,说我们是为了自己利益,反对富华的进入,不想让下面的工人涨工资等等。”
“你们没顶住?”
王忠和又捏出一根烟,对着快抽完的烟屁股对了个火,一边往烟灰缸里摁烟头,一边看着李乐。
“换谁能顶住?就像你说的,调虎离山,盛厂长已调走,王川接班但是又没有老厂长的威望,工人只看到眼前的利益和富华画的大饼。”
“现在想想,是不是富华在底下煽动和搞的鬼,不好说。”
王胜男嗤笑道,“现在下面人开始唧唧歪歪了,早干嘛去了?”
“棍子不打在自己身上,谁都觉不到痛,呵呵呵。胜男,你妈去楼上张姨家里了,你去看看,咋还不下来。”
王胜男眼珠子转了转,“哦。”
看到家门关上,王忠和这才又说道,“我们人微言轻,人数又少,那时候再怎么叫唤,也没人听,大伙都沉浸在改组之后的拿高薪的承诺里,尤其是那些中层干部们,都向着富华方案里加薪的条件,只能少数服从多数。”
“可真的签了协议,富华进驻之后,事情就变得和原来都不一样了。”
李乐琢磨琢磨,一晃手里的稿纸,“方案上说,特钢和富华重组之后,特钢的注册资本是32亿元。公家持有46的股权,省宝信资产管理公司持有13,富华持有38,厂子的管理层有3个点,充分实现了国有、民营、金融机构共同出资的多元产权结构和法人治理结构。可我看您写的,这里面有问题?”
“呵呵,不光这个,还有从之后的财务上看出来的另外两个明显的问题。”王忠和伸出三根手指头,比划着,“先说这个,既然是重组,就应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富华在之后,拿出了多少钱?”
“协议上说,公家以资产形式入股,金额为14.72亿,省宝信属于债转股,将特钢原有的4.16亿债务转为股份,而富华以持有的山南钢铁有限责任公司的35%股权,作价8亿元,还有4.16亿元现金,共计出资12.16亿元,管理层出资9600万。”
李乐手一抬,“那个,王处,您等等,这个管理层出资是怎么回事?”
王忠和回道,“这个是市里当时制定的一项政策,定下了三个点的企业管理层的奖励,直接计入重组后的新化特钢的注册资本,包含的是特钢厂所有段长级以上的干部,到年底分红时,按照这个比例计算,作为年终奖发放。当时的目的就是为了激励管理人员对改组的积极性,说白了就是一个变相的福利和安抚手段。”
“还能,这么干?”一旁的连祺忽然问道。
“小姑娘,一看你就还是学生气,等你到社会上,你就会明白了。”王忠和笑了笑,又从李乐手里的资料里,抽出两张纸,放到上面。
李乐一看到上面的数字,愣了愣。
“怎么样?能看明白?”
“要是照这份现金流量表来看,这富华.....”
“呵呵,你也看到了,所谓的富华将出资12.16亿元,只是一个‘将’出的承诺,是一个标价为12.16亿的,极其昂贵的,天大的,极品画饼。”
“这个表是我离开特钢之后,一个留在财务处的熟人给我的。富华入驻特钢之后,仅拿出了一笔6亿多的资金,而且这笔资金还是在入驻之后分给富华的利润。而在工商资料上,可以查到,没有富华资金进入的数据。而在这个,”王忠和又把另一张纸翻开,点了点,“这是股东年终分红分配表,在2001年,特钢的净利润为2.78亿,可向股东分配的利润为5.75亿,但为支持公司发展,不向股东分配。”
听完,李乐在心里盘算。傅当当也凑过来,挨着李乐的肩膀看了。
“王处长,要是按照之前的重组方案、协议,再结合这份分红分配表,富华是00年12月30日宣布并购特钢的,而2001年特钢全年净利润为2.78亿元。即便按照百分之百控股,也就是这个数,可向股东分配的利润为5.75亿?那减去2.78亿元之后的利润,应该是结转的往年留存利润?这就变成了富华的出资?把全部利润算在一家第二股东身上?”
“而,进一步看,事实上富华并没有履行当初出资12.16亿的承诺,也就是没有投资一分钱,其所拥有的38%的股份是虚假出资,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股份,也就是根本就不可能分红。所谓的出资,其实相当于左兜转右兜,钱还是特钢自己的,然后这么一转,就成了富华的出资?”
王忠和看了看傅当当,“这只是第一年,现在已经过了两年多了。”
“......”傅当当攥起了拳头。
“姑娘,怎么?惊讶?还有呢。”
王忠和看向李乐,“假如说,富华完全没有出资,却控制了特钢的实际生产和经营权。可真实的经营业绩是什么样的?”
“根据我知道的,在与富华合作的三个月后,特钢的负债就由原先的10个亿变成了20个亿,而到了去年底,情况更差,下面有一份工商局年检报告,你看看特钢在去年的负债是多少?”
李乐翻到年检报告那一张,捋着数据往下一摁,嘀咕道,“五十六个,亿?这么多?总资产才148个亿,负债率就到了30%?这还只是两年?”
“那,借来的钱呢?投入设备改造生产还是经营上了?”
“经营?你看一下下面那一张。”
李乐再看,只见上面写着,富华入股特钢后,便将旗下位于东辽的花山钢铁厂更名为花山钢铁制造公司,同时与新化特钢合资成立另一家新的钢铁公司,花山特钢股份公司。之后,将一些新增产能和高附加值项目,还有新化特钢的部分在九十年代引进的较为先进的生产设备和生产线,转移到了这家新厂。
之后,又在特钢三分厂南边,新建了一个名为“新化钢材交易中心”的项目,总投资27亿元,其中,新化特钢出资7亿元,富华钢铁出资20亿。
还有,成立“富新房地产开发公司”,注册资金2亿元,其中富华的实际控制人姜鹏翔个人出资1.2亿元,特钢出资8千万,准备用特钢原有的第三家属区进行房地产开发项目,预计将建成两千套高质量住宅小区。
“这钱,都用在了这个地方?”
“这还只是我知道的,不知道的,呵呵。”王忠和叹了口气,“拿特钢的骨头,熬特钢的油。”
“相比于这些,当年重整时,厂子里,1、2、3号三座高炉虽然到了折旧年限,但由于连年投入大修仍然很新,可在资产清查中,这三座仍在炼钢的高炉的资产都是零,这些大修资金未被计入固定资产。被一句国企民企存在两种财务计算方式给搪塞过去,都不算什么了。”
听完这句,“拿特钢的骨头,熬特钢的油”,屋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诶,爸,你们还聊呢?”门一响,进来的王胜男打破了屋里的寂静。
“啊,不聊了,不聊了。诶,你妈呢?”
“我妈说家里来且了,去门口的馆子点菜去了,诶,李乐,走,这瞅着也到点儿了,一起吃个饭。”
“啊,不用了,不用,本来找王处就冒昧了,这还哪能吃饭呢?”
“这哪儿的话,来的都是客,哪能空着肚子走,听姐的,走,吃饭去。”
“就是,大老远来了,一起吃个饭,能喝不?陪我喝两杯?”王忠和这时候起身,指着李乐手里的东西,笑道。
“那.....行!”
。。。。。。
从王胜男家吃完饭回到宾馆,已经十点多,李乐屋里,傅当当对着床上这几天收集的资料、文件,会议记录,各种通报通知,相面。
“咋说?”傅当当看了看还带着酒气的李乐。
“啥咋说?整理呗。”
“我知道整理,你说,他们这些人,怎么敢下手的呢?”
李乐笑了笑,“胆子大了,什么不敢?”
“你胆子大不?”
“不大。”
“得了吧你。”
“所以,要是我,根本不会留下真多破腚。”
“那叫肆无忌惮。不是吧?你还真想?”
“我要想,抚钢的事就不会叫你参与。谁不知道傅三叔是右都御史,我上赶着找死啊?”
“嘿,你还算有良心。”
“那是,我滴,良心,大大滴,耗!”
“那是因为你看不上。”
“你不说我抠么?”
“你只抠一百块以下的。”
“嘿嘿。”
“行了,不和你扯淡。”傅当当起身,“后天去山南钢铁?”
“不,拐个弯,回一趟茶啊冲。”
“回茶啊冲?”
“见个人。”李乐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弹了弹,“临走时候,王处给了我这个电话。”
“你是说,盛厂长?”
李乐笑了笑,“总有一批人,有原则,有信念。去了,见一见,聊一聊,传递一个渠道。”
“这次,不自己上?”傅当当眼睛眨了眨,明白了。
“人微言轻,而且,我做的是纯学术课题。”
“鸡贼!”
“实话。”
“行,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