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并未发出声音。
贴着黎云的后脑勺传来的是刚才那疯疯癫癫的女人的声音:
“外婆在这里吗?”
“外婆跟你说了什么?”
“外婆有没有提到我?”
“外婆是不是还在这里?”
黎云感觉到有一具干瘪的躯体压在自己身上。属于男人的手不知道何时消失了,但黎云依然无法起身。
孟母体重很轻,轻若羽毛,但又带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压得黎云动弹不得。
身下腐烂的尸体则如一滩烂泥,几乎要将黎云吞噬。
黎云使劲挣扎,又想到噩梦可能会因此结束。
但现实是他听着孟母歇斯底里的呢喃,一点点陷入那尸体之中。
潮湿粘腻的触感包裹住了他的口鼻,让他窒息。
他想到了自己的死亡。
这是一种和被头发裹起来的感觉截然不同的触感,却都堵住了他的口鼻。
他已经死了,其实不用呼吸,但窒息的感觉依然令他感到痛苦。
黎云想到了俞丽。那个和自己丈夫乌经纬一起创业,生前强悍精明,死后也十分果决的女人。她成了鬼都想要保护住自己的孙子,却被她自己的死亡方式杀死了第二次。
鬼,能被杀死,能被他们生前的死亡方式杀死第二次。
黎云有一瞬的惊恐,拼命想要催动老板的火焰,焚毁这个噩梦。
他只是在做无用功。
老板的火焰并没有出现。
他是在噩梦中……
这只是噩梦!
黎云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
他不会死,因为这里不是现实,只是一场梦。只要醒来就好了!
忽的,黎云感觉到自己的耳朵也被尸体粘液包裹住。
他整颗脑袋都要被尸体吞没。
但孟母的声音还在耳畔,清晰至极,没有丝毫变化。
那不是外界传来的声音,是在他脑内响起来的声音。
是噩梦。
是……孟思南的噩梦!
黎云在这一刹那感觉到了什么。
他好像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孟思南……
孟思南应该没有死。
他在噩梦中挣扎,孟思南也在噩梦中挣扎。
这是一种求救。
“彭云……”
黎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属于孟思南的声音。
他感觉有液体划过脸颊。
孟思南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遇到了彭云,他被彭云和彭云的能力拯救,陷入了一场美梦,又因为彭云的死,重新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之中。
现在,即使是做梦,孟思南都只能看到那些可怖的记忆。
他并没有遇到生死危机,他只是活在痛苦之中。
他在祈求救赎,祈求有另一个人能为他再次编织一场美梦。
黎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积聚。
噩梦产生了一丝缝隙。
黎云骤然发力。
火焰从他周身冒出,他并未听到惨叫,只感觉身体一轻,重重跌落。
在自由落体的最后,他脚踏实地,平稳地站在地板上。
噩梦……噩梦并没有结束。
黎云活动了一下手脚。
他重获自由,孟母、尸体、孟父都不见了踪影,之前看到的老房子也不见了。
他置身在另一处陌生的屋子内。
看着……比刚才的房子稍微新一些。
黎云视线一转,就见到了卧室墙上的结婚照。
是孟思南父亲和……母亲的结婚照。
那个女人……不是刚才看到的瘦骨嶙峋的模样。照片中的女人鹅蛋脸,看起来还有几分富态,笑起来的时候一脸幸福的模样。孟父倒是精瘦,眯着眼睛,不见这年代结婚照的僵硬,反倒是有几分滑头。
黎云没见到孟思南,也没见到其他人。
房间里只有他。
他吁了口气,抬手握了握拳。
老板的力量好像又回来了,但只有一点。
他能感觉到那份温暖,但并不能释放出那灼烧一切的火焰。
黎云皱眉。
他听到了门外传来的声音。
男孩的嬉笑声、快步奔跑的声音,从门的左边划到右边,又一路向下,好像下了楼。
“蹬蹬蹬”的脚步声远去,随即又有笑声从窗外传来。
“孟思南!”外头的孩子忽然喊了一声。
黎云迟疑着,走到了窗边。
一个男孩在楼下挥着手,对着黎云喊道:“孟思南,下来玩啊!”
那男孩……是彭云。
黎云认出了这个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他见过的彭云已经是个成熟的青年,楼底下的孩子脸庞稚嫩,但仍然能看出他长大后的模样。
黎云感觉到身边多了个身影。
他刚要转头去看,就感觉到身边那道小身影飞速后退。
黎云倏地转身。
身后什么都没有。
楼底下也没有了彭云,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场噩梦再次陷入到一种诡异的死寂之中。
黎云的身体绷紧了。
他的五感变得更为灵敏,好像随着老板的力量复苏,他自己的能力也恢复了一些。
他听到了卧室里的动静。
黎云慢慢走向卧室。
床头角落,穿着碎花裙的女人蜷曲着,缩在床头柜旁边。她神经质地扣着床头柜的抽屉,像是要拉开抽屉,却不知道使用把手,只是执拗地和抽屉缝隙较劲。她的手指头血淋淋的,血液粘在抽屉缝,那里头还夹着断裂的指甲。
是孟思南的母亲。
黎云抿了抿嘴唇。
这就是孟思南的童年吗?
他上次只说自己有了阴阳眼后,母亲精神失常……
普通人所见到的精神病,要么狂躁地到处杀人,要么疯疯癫癫说着胡话。作为路人骂一句“神经病”,赶紧避开就是了;也会气愤于家属没有看管好病人,政府没有制定有效的约束措施……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整个童年伴随着的都是这样一个母亲……
喀啦……叩……咔咔咔……
孟母抓挠抽屉的动作突然停住。
黎云心中一紧。
他看着孟母一点点转过头来,露出了苍白、凹陷的脸。
“阿南……”孟母干裂的嘴唇蠕动,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她黑洞洞的眼睛没有一点光亮,却是倒映出了孟思南的模样。
她看到的并非黎云,而是孟思南,是童年时候的孟思南。
这可能也是童年的孟思南在自己母亲眼中看到的自己。
啪!
黎云一惊,闪身躲过身后伸来的手,却仍然听到了手掌拍到肩膀的声音。
蜷缩着的孟母消失不见,身后多了孟父。
孟父身后是客厅,还有正在端菜的孟母。
那个孟母穿着碎花裙子,却是神采奕奕,脸蛋也恢复到了结婚照上的那种状态。
孟父笑盈盈的,招呼黎云,“快来吃饭。你妈今天烧了好多好吃的。都是你爱吃的。”
孟母在饭桌边笑着,说:“你爸爸买了蛋糕。你想先吃蛋糕,还是先吃饭?”
孟父回头,“先吃饭。你刚做好的,热的。蛋糕待会儿再吃。”又转回头来,对黎云道:“待会儿叫彭家的那小子过来,你们一起吃蛋糕。”
孟母连连点头,“对,叫小云过来一起吃。”
两个人齐齐看着黎云,好像在等黎云的答复。
黎云诧异,转念又想到了孟思南讲过的事情。
彭云的出现让他父母恢复了几分……正常。虽然父亲依然是个混混,但有时候也会突然展现出父亲的姿态。他的母亲也从一直浑浑噩噩,变成了间歇性地发病。
现在……大概就是孟思南童年记忆中美好的一面。
黎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上一次的噩梦,他全然自由地活动,只是宿舍被改造成了密室逃脱的游戏场,虽然“玩”得很累,但至少是他自己在行动。
这次孟思南的噩梦却是不大一样。他有时候是他自己,有时候又好像变成了孟思南,有时候还会看到孟思南的痕迹……
黎云没有回应孟父、孟母的邀请,两人也没说什么,反倒是拉着黎云看不见的身影一起落座、一起吃饭。
如同一场演出,少了一个演员,但其他人还在演戏。
嬉笑声又从门外传来。
是彭云。
孟母笑着,对着无人的空座位说道:“小云来找你玩了。”
孟父说道:“你去开门吧。”
话音落,便有敲门声响起。
嘭……嘭嘭!
嘻嘻嘻……
嘭嘭嘭嘭嘭!
敲门声激烈,好像是成年人在砸门。
黎云心头一跳。
哈哈哈……
外面明明是彭云的笑声,可是这敲门声……
哐哐哐!哐哐!
敲门声愈发响亮,门板都随之震动。
孟父、孟母却好像没听见这声音,还在笑着吃饭。
黎云看向没有人的座位,又看向那扇门。
是需要他去开门吗?
又或者……
敲门声突然静止。
砰!
大门弹开,砸在墙壁上,又反弹回去,晃晃悠悠地摆动两下,才停住。
门外是一片血红。
红色的油漆带着刺鼻的气味,泼洒了一条走廊。
门板上被人写了两个大字“还钱”,字迹还未干透,油漆正往下流淌。
黎云一惊,未等他做出反应,就有飓风从门外袭来。
风吹动了油漆,粘稠的油漆蔓延进了房间,还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灰烬涌入房间,带着烧纸钱的味道,堵住了房门。
门开着,但门外好像是一片诡异的死地。
房间内也不正常。
孟父、孟母还在吃饭,但桌上的美味佳肴已经变成了冰冷的供品。两人往嘴里扒拉着香灰,吃得津津有味。
黎云又一次感觉到身后有异,闪身躲开。
另一个孟父出现在他身后,伸着手,抓着……他看不见的孟思南。
“儿子,你看看,她想要说什么?”孟父揪着黎云看不见的孟思南,将他推到了桌边,指着一直扒拉香灰吃的孟母。
孟母抬起头,对着空气咧嘴笑,露出了满嘴的灰烬。
她圆润的脸颊随着口中溢出的香灰凹陷下去,好像那不是香灰,而是她的血肉。
她变成了那个干巴巴的模样,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恍惚、惊恐。
“她说了什么?”一个孟父在追问。
另一个孟父则继续埋头吞咽着碗里不断涌出的香灰。
孟母嘴巴开合,像是在咀嚼香灰,又像是在说话。
孟父催问:“她说了什么?”
吃着香灰的孟父忽然转头,看向了那看不见的孟思南,问出了同样的话,“她说了什么?”
笑声从屋外传来。
彭云在楼下笑着,喊着孟思南的名字。
敞开的大门外是赤红的油漆。门板好似被那强风吹得晃动,来回砸着门框和墙壁,发出“嘭嘭”的巨响,又像是某种心跳声。
黎云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催动老板的能力,也催动自己的能力。
身体变得温暖,同时,他好似感应到了那个他看不见的孟思南。
他看到了另一幕场景。
他所熟悉的那个孟思南躺在床上,满脸的汗水,如同被梦魇住的人,无法苏醒过来。
这场景只闪现了一秒,就消失了。
黎云抓住了这一空挡,呼喊孟思南的名字:“孟思南!醒过来!”
他的声音好像和楼下彭云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嘭”的一声,像是房门砸到墙壁的声音,又不太一样。
那股风消失了。
异象都消失了,一切归于平静。
房门紧闭,房间里安静极了,只余下了黎云一人。
黎云喘着气。
刚才的喊声好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体内属于老板的热度迅速消失。
他还在孟思南记忆中的老房子里。
噩梦没有结束,只是,暂时告一段落。
黎云呼着气,看到额头有汗水落下,滴在地板上。
那小小的水珠没有散开,没有沁入地板。
水珠上倒映出了黎云的模样,还有……
黎云睁大眼睛。
贴着他的女人凑到了他耳边,唇吻翕动,好似要说什么。
他骤然惊醒。
噩梦结束了。
他睁眼看到的是宿舍的天花板。
力量也回来了。
黎云感知了一下周围。
没有那个疯疯癫癫的孟母……
最后那个女人……
那应该是孟母,但好像和噩梦中几次见到的孟母不太一样。
同样瘦得皮包骨头、头发凌乱,但气质不同。
该怎么说……
黎云觉得最后那个孟母更加危险了。
他猛然坐起,抓起了手机。
电话播出,长时间的忙音。
就在电话要自动挂断的时候,被对方接起来了。
黎云并没有因此轻松下来。
他问道:“孟思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