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宜公主从小长在宫中,被武惠妃带在身边,很少到宫外来走动。今天出门来玩这一趟,不光是新奇之感浓郁,还多了一些别样的感觉,她的心情整体还算是不错。
眼下被嫁作人妇的姐姐问起这等问题,虽然有些难为情,但咸宜公主脸上的神色仍是以喜气居多。便小声的回道:“看过了,倒是不讨厌。”
唐昌公主笑了一笑,故意问了一句:“他长得不俊吗?”
“还可以啦!”咸宜公主毕竟年纪还小,脸上有些泛红,笑容也有一些尴尬,小声回道,“但是,我更想看他现场写一首,诗词新作!”
唐昌公主微微一怔,“诗词新作?”
“对呀!”咸宜公主小声道:“我一直都很好奇,他只是一位普通的俚儒。那首《定风波》新词,究竟是不是他写的?”
“俚儒”是一个不太雅观的称呼,意思大概就是“乡下的不入流的儒生”,尤其适用于那些在县乡一级的民办学校里,教书的塾师。
与俚儒相对的,是清流儒士。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俚儒差不多就是士族当中的底层人仕,别说是皇族高官,就算是那些在官办学府里就读的学生,都会以清流自居,从而瞧不起俚儒。
也就是说,萧珪这个塾师之所以在轩辕里颇受尊重,那是因为他身边多半是目不识丁的农民。但要拿到京城士族这个圈子里来进行比较,他基本上就是处于“鄙视链的最底端”了。
听到咸宜公主说出“俚襦”二字,唐昌公主也多少有些尴尬,感觉自己这个媒人像是被控诉了。于是她连忙解释道:“他虽是一介俚儒,但他祖籍兰陵萧氏,出身好呀!”
“哎呀,出身这种东西嘛……”咸宜公主话说一半便打住了,只是笑笑。
虽然没有把话说透,但口气之中明显有那么一点满不在乎,还有一点叛逆的味道。
毕竟,她正是处于一个叛逆的年纪。
唐昌公主也是从咸宜公主这个年纪过来的,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宝贝小妹,心里在想什么。她眨了眨眼睛,笑而问道:“你只说,他的外貌神采和谈吐风度,比之杨洄如何?”
“差不多啦!”咸宜公主仍是这般口气,再道,“我就是想要看到,他现场创作一首新的诗词!”
看到咸宜公主如此认死理,唐昌公主也是没辄了。只好点了点头,说道:“稍后我过去敬酒,想办法让他作诗填词。”
“好呀!”咸宜公主展颜一笑,拿起酒杯,“四姐,我敬你。”
过了片刻,萧珪和薛锈等人聊天聊得正是火热,唐昌公主带着一名侍酒的婢女,从屏风那边过来了。
萧珪等三人连忙起身,叉手而拜。
唐昌公主走到了薛锈的身边,叫婢女把酒担上来,他们夫妻俩各拿了一杯在手上,然后说道:“三位贵客,我们夫妻二人,一同来敬你们一杯。”
“多谢公主,多谢驸马!”三人都一同唱着诺。
“不必客气。”唐昌公主举起了酒杯,“三位,请!”
于是一杯酒落肚。
“三位请坐。”唐昌公主说罢,自己先在薛锈的身边坐了下来。
再一开口,她便说道:“夫君,今日为何,还没有看到你们在席间写诗呢?莫非是,酒饮得不够好?”
薛锈神色一动,立刻领悟了公主的意图。
毕竟已是成亲六年的夫妻,这一点默契的还是有的。
“公主言之有理。”薛锈立刻说道,“我等只顾着饮酒聊天,竟然都忘了吟诗作赋,这可真是罪过、罪过啊!”
萧珪知道,薛锈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不奇怪。
有唐一代,尤其是如今的盛唐光景里,诗歌绝对是风行天下、全民流行。
所谓诗歌,就是诗人写诗,乐工编曲,再由歌女交相传唱。这种娱乐模式,与现代社会的流行音乐,非常的类似。许多在田间劳作的农人大字不识一个,却一点都不妨碍他们,时常也会哼上几句天下最为流行的诗歌。
于是,谁写的诗被传唱的越多,谁就越有名气。很多大唐诗人的名气,都是被歌女们交相传唱,唱出来的。比如王之涣、贺知章和王昌龄这些大才子,他们的诗作就是现在被传唱最多的。就连李白,现在也都还没有他们的名气大。
诗歌的极大流行,便也使得写诗的人越来越多。无论是贵族、官员、学子还是文人,甚至是武将,三五成群的凑到了一起举行宴会,必然都会有人动笔写诗以助酒兴。
若非是这样的广为流行与全民参与,唐诗恐怕也不会成为中华文化史上的一座丰碑。
那么,像现在这样一场由皇亲国戚举行的宴会,倘若缺了吟诗作赋,那它必然是不甚完美的。传了出去,薛驸马和唐昌公主,甚至还是要被人耻笑的!
一听说要“吟诗”,薛嵩的脸都要黑了。但他急中生智,头一个站起身来叉手一拜,“公主殿下,薛驸马,就让小弟来给你们表演一场剑舞,以助酒兴如何?”
唐昌公主以手掩唇,哑然失笑。
薛锈也是笑了,摆了摆手,“嵩弟,已经有了这么多的舞女登堂献艺,你且安坐。”
“那就是没我的事了?”薛嵩哈哈的笑,大摇大摆的坐了下来。
小赫连的脸色可比薛嵩难看多了,心里一个劲的嘀咕:还要吟诗?早知道我就不来赴宴了!
其实,公主夫妇俩心中早已有数,因此问都没有问起小赫连,而是不约而同时的把眼神投到了萧珪的身上,“萧先生,你先请吧?”
萧珪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的意图已经是太过明白了。
咸宜公主来了,他们想要一起当众验证,那首《定风波》的新词,是不是自己所作!
眼下如果答应他们赋诗,无形之中就相当于,是自己认领了那一首《定风波》。
倘若拒绝,那和当众打他们的脸也就没什么区别,这显然更加不好。
自从料到咸宜公主可能会出现之后,针对眼前这一局面,萧珪也是早就做了一手心理准备。
此刻,他先站起身来。
在场的唐昌公主和薛锈,还有小赫连与薛嵩,全都眼神灼灼的看着他。邻席那边,也如期而至的投来了两道偷窥的目光。
萧珪很淡定,先行叉手拜了一礼,然后说道:“公主殿下,薛驸马。在下一介乡村俚儒,才疏学浅坐井观天,实在是写不出,见得了人的诗作。尤其是面对贤伉俪这样的高雅饱学之大才,我还是不必献丑了吧?”
这话一说出来,薛锈和唐昌公主的眼睛却是亮了,就连躲在隔壁偷窥的咸宜公主,都有些神彩焕然起来。
因为他们以为,萧珪是在例行谦虚。这样的套路,他们真的是见得太多了!
于是唐昌公主连忙说道:“萧先生,大可不必过谦。席间作诗,众人各自量力而为,无论好坏皆是雅事——夫君,要不你先来?”
“我?”薛锈眨了眨眼睛,笑道:“我今日,想画一副画。就画这,窗外的洛水江景。”
“好呀!”唐昌公主就像是唱双簧一样,立刻响应道,“来人,速取文房四宝与丹青水彩过来!”
“喏。”她的侍女立刻就去了。
萧珪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这两人厉害呀,夫妻双打玩得滚瓜烂熟的。还好我早有准备,否则还不被你们活活玩死了?
“喂、喂,萧先生!”薛嵩在一旁,半捂着嘴小声的喊道,“你真要作诗?你行不行啊?”
萧珪眨了眨眼睛,“要不把你那一句,师可忍叔叔不可忍,借我用一下?”
薛嵩嘿嘿哈哈的暗笑不已,“拿去用吧,随便用,不用客气!”
趁着侍女拿去取笔墨纸砚的这会儿功夫,唐昌公主又去了客席那边。
“四姐!”咸宜公主的脸上,多了一些兴奋的神彩,“他真的要写诗了吗?”
唐昌公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微笑的点了点头。
咸宜公主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小声说道:“我犹豫了好些日子,究竟要不要把《定风波》去唱给圣人与母妃听呢》今日若能够断定《定风波》是他所作,我明日就去唱给他们听!”
“好。”唐昌公主点了点头,心里突然跳得有些厉害起来。
把《定风波》拿去唱给皇帝与武惠妃听,这件事情真是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这是宝贝女儿去父母面前表演才艺,孝敬父母、哄父母开心。往大了说,这是由咸宜公主亲自出面,拿一位臣子的诗文,去到皇帝面前进行干谒!
“干谒”是如今大唐官场之上,最为盛行的一种“毛遂自荐”的谋官方式。很多的才子文人,都会想尽办法把自己的诗文投到达官显贵的那里,希望自己的才华能够得到他们的赏识,从而得到提拔与重用。
唐昌公主想到的是,倘若咸宜公主拿《定风波》干谒成功,那萧珪所难得到的可能就不止是重用与提拔,很大概率还要被招为驸马!
武惠妃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妃子,独揽圣宠二十余年,虽无皇后之名,但早有皇后之实。咸宜公主则是皇帝与武惠妃的最后一个孩子,也是皇帝所有子女当中最小的一个女儿。
她从一出生起,就享尽了天下荣宠。
皇帝甚至为了咸宜公主,打破了“公主封邑不得超过五百户”的宗法制度,给她封授了一千户食邑。随后其他的公主不乐意了闹将起来,皇帝只好把所有的公主封邑,全都提高到了一千户。皇帝对咸宜公主的宠爱,由此可见一斑。
假如萧珪能够娶得咸宜公主为妻,刚好唐昌公主与薛锈又居中作媒有功,将来还能少得了夫妻俩的好处么?
所以,现在唐昌公主比谁都更加期待,萧珪能够作出一首令咸宜公主满意的诗作。
最好是超越《定风波》,超越王之涣、超越贺知章、超越王昌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