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珪背对众人站在窗边,静静的看着窗外的江景。
磅礴而瑰丽的洛阳古城,宛在脚下。
在座那些皇亲国戚的目光,如芒在背。
薛嵩仍在研墨,萧珪不经意的轻轻叹息了一声。
自己一点都不想攀龙附凤,更加不想做什么皇帝的乘龙快婿。
这一切,都是何苦来哉?
只有薛嵩听到了萧珪的这一声叹息,他研墨的手突然一停,眉头也皱了一皱,说道:“兄弟,咱们不陪他们玩了。咱们走吧!”
萧珪扭头看着他。
这一次,他叫的是“兄弟”,而不是先生。
“墨已研好。”萧珪微然一笑,“多谢你了。”
薛嵩微微一怔,便也不再多言,放好墨条,安安静静的回到了他的位置上去。
萧珪伸手,拿起了笔,沾好了墨。
咸宜公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唐昌公主微微一惊,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
薛锈坐着没动,但是表情愕然,不知道咸宜公主想要干什么。
萧珪右手执笔,左手牵住右手的衣袖,抬头看向窗外,静静的沉思了片刻。
咸宜公主离开座位,朝萧珪走去。
唐昌公主连忙陪在了她身边,一同行来。
萧珪收回了视线,低下头放下笔,写下了第一个字:“春”。
咸宜公主已然走到了他的大书案之侧席,看到这个“春”字不由得面露惊喜之色,“兰亭集序?”
萧珪淡然一笑,自己确实花费了很多时间用来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刚刚写下的这个“春”字,应该和神龙本的《兰亭集序》差不了太多。
唐昌公主也脱口赞道,“好字!”
薛锈在那边坐着没动,说了一句:“公主莫要出声为好,以免打乱了萧先生的思绪。”
两位公主都点了点头,便都退后了一两步,也不再说话了。
其实萧珪根本就不会被她们打扰到什么,诗是现成的,来自于北宋诗人王令的作品。
王令是一个孤贫才子,二十八岁就英年早逝。在他短短的有生之年里,他一直颠沛流离,连温饱都无法得到保障。刚刚成亲不久妻子也怀上了身孕,眼看将要过上好一点的日子,他却又因病辞世。
艺术有时就是这样的刻薄。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堆彻出来的那些诗句,往往华而不实,很难打动于人。只有在经历了一番生活的毒打之后,字里行间皆是带着发自肺腑的人生感悟,这样的艺术作品才会熠熠生辉!
王令的这一首诗,给萧珪的印象极其深刻。
初识此诗,他曾经被感动。
多年以后再见此诗,自己已是诗中之人!
此刻,他用《兰序集序》的行书笔意,在大唐洛阳的临江阁顶层之下,写下了这一首来自于北宋孤愤才子王令的,《春晚》。
“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写完,搁笔。
萧珪走到一旁,对着两位公手抱拳叉手一拜,“萧某,献丑了。”
两位公主回了一礼,连忙走到大书案边。
咸宜公主伸手拿起了那一张宣纸,小声的吟诵了一遍。
“子规夜半犹啼血……”唐昌公主微微惊讶,“子规即是杜鹃。杜鹃啼血,情思万种,好不凄惋!”
“在我看来并非凄惋,而是悲壮!”咸宜公主道,“因为后面还有一句,不信东风唤不回,斗志昂扬而又充满了希望。”
薛锈也连忙走了过来,把全诗看了一遍,点头赞道:“写得真好!”
唐昌公主忙道:“夫君,此诗你如何解读?”
薛锈思索了片刻,说道:“单从字面上来讲,很容易理解。时下已是暮春,眼看即要入夏。此诗,表面看来大约就是在描绘暮春时节的田园风光,怜惜春天即将逝去。但是残花落下、子规啼血,又不禁让人暗生悲怆之心,似有无限哀思在心头。最后一句‘不信东风唤不回’,则是一笔荡开余韵无穷。仿佛是将绵绵的情思与无限的悲怆,全都化作了某种力量,誓死要去追寻。”
说到这里,薛锈长吸了一口气,啧啧的赞叹,“凄哉!美哉!壮哉!”
咸宜公主点头赞叹:“还是薛驸马博学多才,远比我们都要解读得更好!”
“过奖了,过奖了!”薛锈连忙摆手,笑道:“诗无达诂,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不同的解读。萧先生这首诗余无韵无穷,我这只是一家之言,当不得真。”
咸宜公主再又看向萧珪,问道,“萧先生,你认为薛驸马的解读,如何呢?”
萧珪淡然一笑,“很好。”
薛锈忙道:“萧先生,这首《春晚》该不会,又是什么隐逸贤士或者游方老道所作吧?”
萧珪无奈的笑了一笑,“不是。”
薛锈与他妻子唐昌公主相视一笑,各自暗吁了一口气。
咸宜公主拿着那张宣纸反复了读了好几遍,却在渐渐皱眉。
“怎么了?”唐昌公主小声的问道。
咸宜公主抬起头来,看着萧珪,说道:“萧先生,这首诗当真是为我而作么?”
萧珪平静的看着她,淡然说了两个字,“不是。”
薛锈和唐昌公主顿时表情微变,又紧张了起来。
咸宜公主的眉头则是皱得更紧了,拿着那张宣纸,再又重申问道,“当真不是为我写的?”
萧珪说道:“我只答应了姑娘,送一首诗给你,拿去谱曲弹唱。这一首《春晚》,不行吗?”
咸宜公主深呼吸了一口,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那就好。”萧珪微然一笑,叉手一拜,准备回到座位上去。
“萧先生,请等一下。”咸宜公主突然唤道。
她这一声喊得并不夸张,但也几乎是把唐昌公主与薛锈给吓了一弹——这小姑奶奶,还想做甚?
萧珪站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带微笑的看着她,“姑娘,还有何见教?”
咸宜公主走近了两步,拿着那张宣纸,问道:“我只是想要知道,萧先生的这一首《春晚》,是为谁而写?”
唐昌公主连忙说道:“幼娘,方才驸马不是都已经详细解读过了么?”
“驸马自己也说了,诗无达诂。他的解读,只是一家之言。”咸宜公主淡然道,“所以我很想从作者本人那里,知道这首诗作真正的内涵。”
唐昌公主愕然无语,薛锈也是暗暗心焦起来。
萧珪则是,笑了。
倘若咸宜公主不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自己还会有点失望。
还好,她确实和许多花季少女一样有着强烈的好奇之心。并且她足够骄傲,骄傲到不用考虑太多别人的感受。这便是皇帝的掌上明珠,与生俱来的权力与毛病。
“萧先生,为何发笑?”咸宜公主眼神灼灼的盯着萧珪,再次问道。
“我笑是因为,刚刚我听懂了姑娘的琴音歌声。”萧珪道,“现在,姑娘又读懂了我的诗。”
“我未必全懂。”咸宜公主道,“所以,我想要请教萧先生。这首诗,究竟是为谁而写。”
萧珪看了看薛锈与唐昌公主,这对夫妇现在都挺紧张,很怕自己说错话。
但是很遗憾,自己肯定是要让他们失望了!
萧珪把眼神挪了回来,看着咸宜公主,淡然说道:“为我心爱的女人而写。”
站在书案边的薛锈,顿时双眼一闭以手捂脸:完了!
唐昌公主则是目瞪口呆!
咸宜公主的眉梢轻轻弹动了一下,至少表情没有大变,再又问道:“她离开了你吗?”
萧珪点了点头,“暂时离开。”
“所以才有‘子规夜半犹啼血’,你非常的思念于她,非常的哀伤与痛苦。是吗?”咸宜公主问道。
萧珪点头,“可以说是。”
到这时,咸宜公主的表情终变了。
她明显是深呼吸了一口,皱起了眉头,扬起了手中的那一张宣纸,“那么,不信东风唤不回的意思就是,你一定要去找到她,带她回家了?”
萧珪再次点头,斩钉截铁的答了一个字,“对!”
咸宜公主的表情和动作,顿时就凝滞了。
现场的气氛,似乎也在这一刻完全凝滞了。
薛锈与唐昌公主脸上,已然写满了恐惧。他们无比害怕,咸宜公主一怒之下,就把那张写着《春晚》的宣纸给撕了!
小赫连与薛嵩互递了一个眼色,悄然无声的站起了身来。他们都是练武之人,他们似乎感觉到了一股,十分强烈的……肃杀之气!
只有萧珪,仍像当初听琴时那样,面带微笑十分安静的,看着咸宜公主。
咸宜公主就举着那张萱纸,毫不回避甚至充满挑衅的看着萧珪的眼睛。她仿佛是想透过萧珪的那一扇心灵的窗户,看到他心中所有的真实想法。
片刻过后,咸宜公主终于慢慢的放下了她的手,也微微的低下了她的头。
稍稍矮身,她施了一记万福之礼,“多谢萧先生赐教。”
萧珪淡然一笑,“姑娘不用客气。”
薛锈和唐昌公主等人,全都暗吁了一口长气。
好危险!
“多有打扰。”咸宜公主再对众人略施了一礼,“小女子告退。”
然后,她就拿着那张萱纸,朝客席那边走去。
唐昌公主眉头紧皱的深看了萧珪两眼,连忙也一起跟了过去。
萧珪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薛驸马,我敬你。”
他对着呆着木鸡的薛锈,举起了酒杯,“在下,先干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