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嵩是个十分耿直的人,眼看事情差不多谈完了,他立刻便说他家里的烤羊肯定已经熟了,叫萧珪赶紧一起回家。
“薛公子,莫要着急。”王元宝说道,“在下还有一件小事,要与萧公子说一说。”
萧珪冲薛嵩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问道:“王公还有何事吩咐?”
“其实这件事情,就算萧公子今日不来,改天我去了洛阳,也一定会亲自去往轩辕里拜访萧公子,当面与萧公子交待清楚。”王元宝说道,“说的就是,新式家具分红的事情。”
萧珪顿时明白了,便笑了一笑,说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王公不必再提。”
“不,一定要提。”王元宝说道,“我是一个商人,商人最重要的就是信誉。新式家具是萧公子亲自发明的,我们承诺分给萧公子一成红利,是在情理之中。既然是承诺,就绝无收回的道理。我那贱内实在不贤,居然擅做主张吞没了该要分给先生的红利……抛开恩怨不讲,此举真是当着世人之面,打我王元宝的脸!所以萧公子,那三十六万六千钱的红利,你一定要收回去。”
薛嵩顿时愕然一怔,“一成红利,就有三十六万之多?”
“没错。”王元宝道,“其实,这还只是新式家具在洛阳试营一个月的分红。长安这边等待灾情过去之后,新式家具也会逐渐上市,到时应该能够赚得更多。”
萧珪笑了一笑,说道:“王公,事实恐怕会令你有些失望了。”
王元宝微微一怔,“萧公子何出此言?”
“来长安的时候,我在洛阳盘桓了两日,特意打听了一下洛阳王记现在的经营状况。”萧珪说道,“现在,别家仿造的新式家具已经大量上市。因为成本低廉售价便宜,他们已经抢占了大部分的市场。而你们的新式家具早就已经卖不动了,多半积压的仓库里吃灰。”
“有这种事?”王元宝有些惊讶,“为何贱内,一直没有告诉我?”
“尊夫人办事不利,肯定不敢跟你说实话啊!”薛嵩有那么一点兴灾乐祸,笑道,“王公,其实我刚一进门就跟你说了。照现在这样下去,你们王记很快就要滚出洛阳。你若不信,过去一查便知。”
“短短时日,贱内何以将灵韵辛苦几年打下的基业,就给毁成了这样?”王元宝不光是惊讶,还有了一些愤慨,“明明不懂经营,却非要横插一杠……我这个不贤的贱内啊!”
薛嵩撇了撇嘴,说道:“王公,如果尊夫人光是不懂经营,也就罢了。关键是,她还很能得罪人。想让那些当官的照顾你们这些商号,那是千难万难。想让他们害你,那真是太容易了。他们只需要动一个念头,或是随便说上一句话,就能叫你们的商号寸步难行,甚至万劫不复。”
“薛公子所言即是啊!”王元宝感慨不已,“看来,我不能再让我那个不贤的贱内,继续留在洛阳了。亏钱倒是小事,随意的得罪人,这可真是太要命了!”
“早该这样了!”薛嵩嘿嘿的笑道,“洛阳王记,还得是交给帅姑娘才是。”
萧珪连忙劝阻了一句,“兄弟,不要多嘴多舌,干预王公的家事。”
“没关系。”王元宝连忙说道,“薛公子一番良言,于我很有帮助。”
萧珪说道:“王公,目前你们的新式家具已是严重亏损。前后相抵并无赢利,所以那一成的红利,我不能再要了。”
“不。”王元宝连忙说道,“一码归一码,那一成红利,萧公子务必拿走。”
“王公不必多言,我是绝对不会要的。”萧珪站起了身来,叉手拜了一礼,“若再无他事,萧某就请告辞了。王公请留步,晚辈自去,不必相送。”
王元宝面露惊讶之色,再要劝说或是挽留,萧珪已经提步走了。
薛嵩也道了别,连忙跟上萧珪一同走了。
看着二人大步离去的身影,王元宝不由得眉头微皱陷入了沉思,喃喃自语了一句,“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二人离开了王家,骑上马去往薛府。
薛嵩特意走在萧珪身边离他较近,好奇的问道:“萧先生,方才我大约也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听了个明白。按理说,那一成红利就该你得。三十多万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为何不肯要?”
萧珪淡然笑了一笑,说道:“你说得没错,那一笔钱,我是可以拿。但是,我绝对不能拿。”
薛嵩大惑不解,“为什么?”
“我若收下了那一笔钱,那我们此行的目的,就会改变了性质。”萧珪说道,“从走进王家的第一步开始,我就是一个以和为贵、凡事好商量的态度。王元宝也表现得比较配合,至少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敌意。后来我拿出了他儿子王明浩写的那一份供状,在那时候,事情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薛嵩眨巴着眼睛寻思了片刻,说道:“我仿佛是明白了一些。当时薛先生拿出那一纸供状,既可以视为交易,又可以视为威胁,对么?”
萧珪呵呵一笑,“孺子可教也!”
“嘁,为何要像个老夫子一样的讲话?”薛嵩不满的道。
萧珪笑道:“我本就是一个教书先生。”
薛嵩鄙夷的撇了撇嘴,说道:“这么一说,我大约也明白萧先生为何执意不肯收下那一笔钱了。”
萧珪反问他,“为何?”
薛嵩说道:“原本,这笔钱是萧先生应得的。但若联系到了那一纸供状,萧先生若是带走了这笔钱,就会有敲诈勒索之嫌。我这么说,对么?”
“全对。”萧珪点头笑了一笑,同时也轻吁了一口气,说道:“王元宝,不简单啊!”
“都说无商不奸,这个王元宝看着人畜无害,实则也是一个老奸巨滑的家伙!”薛嵩有点忿忿,说道,“换作是我,今天可能就已经中了他的奸计!”
“倒也不算是什么奸计。”萧珪笑了一笑,说道,“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站在王元宝的立场上考虑,既然我能拿到王明浩的供状,并且还痛打过王明浩。王元宝便有理由担心,我会因为那一笔钱而记仇,往后再去为难他的夫人和儿子。所以,他想把危险提前消灭掉。换作是你,你恐怕也会这么做的。”
“我才不会!”薛嵩立刻说道,“谁敢威胁我的家人,我肯定先宰了他!”
萧珪呵呵直笑,“所以,男人的想法大体都是一致的,都想要保护自己的家人。只不过因人而异,手段有所不同。你觉得呢?”
“好像有点道理。”薛嵩好奇的眨了眨眼睛,说道:“我杀人,王元宝使钱,手段虽然不同,但目的都是为了保护家人不受威胁。”
萧珪说道:“所以,不能武断的认为王元宝奸诈。至少目前,他没有设圈下套,坑我的必要。”
薛嵩的表情都有些迷茫了,“那你为何,还不肯收钱?”
“说了半天,你还没有明白吗?”萧珪呵呵直笑,“我若收了钱,不等于就是承认了我惦记着那笔钱,心中记了他妻儿的仇,并有忿忿不平、敲诈勒索之意吗?这样心胸狭隘又贪财如命的一个人,王元宝还会信任我吗?他还会愿意把帅灵韵嫁给我吗?”
“真有道理!”薛嵩恍然大悟的直点头,然后连拍了脑门两下,“你看,跟着萧先生,我又长智慧了!”
萧珪呵呵直笑,“快走吧,烤羊应该熟了!”
骑着马,二人很快就到了薛府。刚一进门,就闻到了扑鼻的烤肉香味。
薛嵩立刻说道:“萧先生,你有口福了。我阿爷的部曲,能把全羊烤出地道的草原风味来,那真是有些绝活。还有埋在窖里的那些好酒,有些比我年纪还要大,那真是有钱也买不到啊!”
萧珪点头笑了一笑,“那我今天,一定要大快朵颐。”
二人朝里屋走,看到客厅前的庭院里烧起了两堆篝火,有五六个人正在那里招呼烤羊。
“萧先生,看到没有?那几位,都是我阿爷的部曲。”薛嵩小声道:“别看他们都有了年纪,最大的都已年近六旬,最年轻的也有了四十多岁。但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都可以在三合之内,把我收拾得服服帖帖!”
萧珪微微一怔,“这么厉害?”
“可能,比我说的还要更厉害一些。毕竟在与我较量的时候,他们不会下狠手。”薛嵩皱了皱眉,挺认真的说道,“他们都是我阿爷从精锐士卒当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然后充作了我阿爷的私人部曲。跟了我阿爷这么多年,他们在边关历经大小无数战,最终还能活到今天。你想想,他们该有多强?”
萧珪点了点头,心想那几个老兵全都貌不惊人,但确实都不简单。可以说,他们就是大唐时代的“兵王”这一类人物!
二人走到了客厅边,那些老兵都和他们打了招呼,说烤羊立刻就好,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薛楚玉并不在场。
薛嵩叫萧珪在客厅稍坐片刻,他自己急冲冲的先走了。
但是片刻之后薛楚玉就来了,老兵们也将烤好的羊肉切了盘,一一的送进了客厅里来,薛嵩却没有回来。
“薛公子,犬子去了哪里?”薛楚玉问道。
萧珪觉得奇怪,“薛五叔,令郎刚才不是去叫你了么?”
话刚落音,薛嵩的声音响在了客厅外,“阿爷,萧先生,我来了。”
二人转头一看,薛嵩笑嘻嘻的走来了,手上还拿着一张纸。
“拿的什么?”薛楚玉问道。
“阿爷,请看。”
薛嵩连忙将那张纸,摆到了薛楚玉身前的小几上。然后,颇为自豪的站在那里,一副等着被夸奖的傲骄姿态。
薛楚玉很快就看完了,却是表情淡然的说道:“真不容易。你总算是能,把我们祖孙三代人的姓名,都给写全了。”
萧珪不由得赧然而笑,原来薛嵩刚才急冲冲的,是跑去写字了。
“阿爷,你就不夸奖我一下吗?”薛嵩嘿嘿的笑道,“我在薛先生家里,可是花了许多时间才能练好的!”
薛楚玉看了萧珪一眼,淡然道:“是萧公子教你写的吗?”
“是的。”薛嵩道,“阿爷,不瞒你说。孩儿跟着萧先生,当真学了不少东西,长了不少智慧!”
薛楚玉仍是不动声色,轻轻的扬了一扬那张纸,淡然道:“于是你就想要以此为借口,让老夫准许于你继续出门游荡。对吗?”
“阿爷,不是游荡,是游学!”薛嵩一本正经的道,“大唐像我这般年纪的世家子弟,不都会外出游学吗?”
萧珪在一旁也是笑了,心想薛嵩的鬼主意还挺多的。
“别人是游学,你便是游荡。”薛楚玉仿佛没打算给他儿子留什么面子,冷冷道,“除了吃喝嫖赌,你学不到别的东西了。”
薛嵩顿时苦了脸,“阿爷,你怎能这么说我呢……”
“羊肉快冷了,休再多言。”薛楚玉冲他扔下这一句,再拿起酒杯来对着萧珪,说道,“萧公子,请满饮此杯!”
萧珪连忙举起酒杯,“薛五叔,请!”
二人先干了一杯。
薛嵩只好悻悻的坐回了座位上,一个劲的给萧珪递眼色,示意:你怎么不帮我说几句话?
萧珪呵呵直笑,说道:“薛嵩,你不用给我使眼色。我赞同薛五叔对你的安排。”
薛嵩有点不爽,撇着嘴忿忿的小声道:“我阿爷对我有什么安排,你还能知道不成?”
“你应该沉下心来,好好的练武,继承令祖令尊的衣钵。”萧珪说道,“这才是你将来,真正的出路之所在。”
薛嵩一愣,看向薛楚玉。
薛楚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得一见的笑意。
他点了点头,说道:“萧公子说得没错。这便是老夫对你的安排!”
薛嵩有点傻了眼,喃喃道:“你们早就串通好了吧?”
“并没有。”萧珪说道,“薛嵩,听我一劝。这次回家之后,你就别再随便往外跑,更不要四处玩乐。你得抓紧时间,练好你的武艺。早晚,你会用得着。”
“用得着什么?”薛嵩有点好奇,“你不是劝我,不要私自跑到幽州去参军吗?”
薛楚玉闻言表情一动,“你说什么?”
薛嵩一愣,完了,说漏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