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洛阳之后,萧珪趁着清晨赶路走出了三四十里地,进入了伊阙县境内。
此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天气变得十分炎热。人就算受得了,马匹却是难以承受。无奈之下,萧珪只好在官道旁边找了一家逆旅客栈歇马休息,准备傍晚之后天气凉爽了一些,再趁夜赶路。
不料午时过后,一场瓢泼大雨毫无征兆的就倾泄下来。
萧珪坐在逆旅客房的窗边,听到窗外疾风怒吼,看到天气一片苍茫之色。不远处的伊水水流逐渐变得浑浊而湍急,大有水位爆涨之势。隔河相望的龙门胜景被凄风苦雨所笼罩,除了变得一片朦胧,还给人一种黯然失魂、天灾降临之感。
萧珪不禁摇了摇头,对大唐的人们而言,出门赶路遇到这样的天气,简直就是一场灾难。我算是运气好的,刚好身上有钱,刚好附近还有逆旅可以投宿。换作是囊中羞涩的旅人遇到了这样的天气,或是刚好处于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荒野之外,大约只能在狂风暴雨当中瑟瑟发抖,乞求老天大发慈悲,早叫雷公电母和风伯雨师收起他们的神通了。
此刻,萧珪又忍不住开始怀念,笔直的柏油公路和汽车发动机的轰鸣之声了。
这场大雨下了约有半个时辰,萧珪匆忙走出逆旅一看,算了,今晚不用赶路了。
官道已经变得四处积水泥泞不堪,白天赶路,人都只能牵着马慢慢的行走。否则只要稍一打滑,就有折断马蹄、人仰马翻的风险。换作是夜间,根本就没人敢于出门。官道上可没有路灯,万一不小心滑进了某个水坑里,那真是苦不堪言。
现在,就连逆旅小店旁边的排水沟都已水位暴涨,把整个院子变成了一个沼泽池塘。逆旅的老板和伙计们正在拼尽全力的抗洪救灾,锅碗盆瓢全都用上了。
萧珪无奈的摇头而笑,反正闲着也是没事,干脆自高奋勇的加入了店老板的抗洪救灾大军当中。早些帮他们把这些困难解决了,也好有人帮自己烧水做饭不是么?
当天夜晚,店老板出于感激邀请萧珪和他们一起共用晚餐,没收他的钱还借了两本书给他,拿去消谴解闷。
萧珪吃饱喝足之后回到房间,闲得无聊,便点起油灯翻开书籍看了几眼,不由得乐了。
店老板借出的两本书是当下颇为流行的神怪志异,也就是大唐版的聊斋小说。
关键这小说……它写得很黄,很暴力!
萧珪一边看,一边乐得呵呵直笑,想不到这位店老板,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老司机啊!
看了一阵,萧珪觉得有些无趣,便准备熄灯睡觉。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电闪雷鸣,暴雨又下来了。
萧珪不由得苦笑起来,看这情景,明天早上恐怕也不能赶路了。不如明天,去问一问店老板有没有笔墨纸砚可以卖。那两本小说实在是没法看,还不如我自己写呢!
次日清晨萧珪在房里吃过早饭之后,出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店老板他们又在抗洪救灾了。萧珪照例帮助他们忙活了一阵,然后把店老板记帐用的毛笔和墨砚借了来,又花钱买了他们一些纸张。便带着这些东西钻进了自己房里,百无聊奈的随手乱写起来。
窗外,伊水水位已是爆涨,水流变得十分湍急,河面上再也看不到一艘行船。官道上,也看不到一个行人的身影。
萧珪不由得有些后悔,早知道会遇到这种天气,我还不如留在洛阳晚几天再走。现在这种鬼天气,想必帅灵韵也轻易不会出门。和她一起躲在家里,干点什么不好呢?
一整天下来,店老板的那一支本就质量不佳的毛笔,几乎快要被萧珪给写秃了。更不好的消息是,到了傍晚又有一场雷阵暴雨降了下来。
明天,肯定是又走不成了。
萧珪这下真的郁闷上了,耽误几天回家倒是问题不大。但问题是这家小客栈里,几乎没有任何可供消磨时间的东西,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接下来的时间,可怎么熬啊?
两天以后,洛阳。
由于连日天降大雨导致洛水与伊水一同爆涨,整个洛阳城都陷入了一场非常紧张的抗洪救灾当中,连皇城禁军都出动了。
按照朝廷的惯列,遭遇这样恶劣的天气,百官的上朝也都临时取消。但一些当朝重臣和必须参与拱洪救灾的官员,照例还是需要候在集贤殿,随时准备听候圣令调谴。
萧嵩虽然学识不高,但既然他是宰相那就必须是“集贤殿学士”,并且他还“例行”兼任了集贤殿知院事之职。那就意味着,他除了统领百官,还是皇帝私人智囊团的首脑。
此刻,萧嵩便专司留守集贤殿,在此坐班督导东都的救灾事宜。
午食之前,皇帝李隆基派人把宰相萧嵩,请到了距离集贤殿不太远的集仙殿中,赐了御膳与这位首席宰相共进午餐。
君臣二人一边就餐,一边讨论洛阳抗洪救灾的事情。听闻都城各项准备充分,突发的洪水并未对洛阳产生太大的影响,李隆基颇感兴慰,对宰相萧嵩的表现也有了一番赞赏。
看到皇帝心情不错,萧嵩主动说道:“陛下,还有一件小事,老臣想要单独禀报。”
李隆基一听,立刻就摆了摆手,叫近旁伺候的宫婢宦官全都退下了。
现场,只剩下了李隆基与萧嵩君臣二人。
“说吧!”李隆基问道,“情况怎样?”
“那小子……”萧嵩刚说出口,连忙呵呵一笑叉手而拜,“陛下恕罪,老臣仍是改不掉,这粗鄙的行伍之气。”
李隆基无所谓的笑了笑,说道:“当下没有外人,萧相公不必在意这些细微末节。”
唐人称呼宰相,才叫“相公”。这个词汇在有唐一代极其尊贵,不可滥用。
“老臣多谢陛下。”萧嵩拜了一礼,再道,“萧珪那小子,还真是有些与众不同。”
李隆基饶感兴趣的看着萧嵩,“他有何特异之处?”
萧嵩若有所思的轻抚浓须,说道:“犬子薛衡按照老臣的吩咐,与萧珪见了面,动之以宗族之情,该说的道理也都与他说了。原本以为,萧珪会在近一两日之内,给予犬子一个回音。岂料,萧珪居然离开了洛阳,回了他的伊阳老家。”
“哦?”李隆基也有些好奇,“萧珪离开洛阳了?”
“回陛下,正是。”萧嵩说道,“当初犬子与他见面之时,便已看出他是一个坚持己见的固执之人,因此并未要他当场表态,只让他回去之后好生考虑。岂料萧珪居然抚袖而去,连一句答复也没未给出。这真是一个蛮不讲理的混小子!”
李隆基表现得很是淡定,说道:“没有回复,便也是一种回复。看来,他仍是想要拒绝。”
“呃……”萧嵩貌似有点难堪,喃喃的道,“兴许是吧?”
李隆基平静的说道:“朕并不感到奇怪。朕早就知道,萧珪会是这样的一个答复。”
萧嵩好奇的眨巴着眼睛,“那陛下,为何还要让老臣出面,去找他?”
李隆基笑了一笑,“怎么,萧相公觉得委屈了?”
“老臣不敢!”萧嵩连忙拜下。
李隆基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说道:“那个萧珪连番拒绝咸宜公主。朕身为咸宜的父亲,简直颜面尽失。你是朕的宰相,又是兰陵萧氏的族长。难道不该帮朕,分担一二吗?”
萧嵩连连点头,呵呵的苦笑,说道:“陛下放心,我一定狠狠的收拾萧珪那个混小子,替陛下出了这口恶气!”
萧嵩虽然把话说得挺狠,但李隆基不难领会,他是打算以兰陵萧氏族长的身份,私下教训萧珪。这样的“内部处理”再如何严重,也百倍好于皇帝发火给出的惩罚。
于是李隆基呵呵一笑,说道:“萧相公想给萧珪做保,不妨就直言。你我君臣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陛下英明。老臣这点心思,完全欺瞒不了陛下。”萧嵩有点尴尬的笑了起来,说道,“萧珪无礼,冒犯皇家尊严。老臣在此,代他向陛下赔罪了。”
“罢了。”李隆基淡然道,“朕身为一国之君,哪会因为一点儿女之事记恨于人。朕,不与萧珪一般见识。”
“陛下真乃宽仁之主,老臣十分感佩。”萧嵩再次拜下谢恩。
“既然萧相公出面都无法让他回心转意,看来,也就只得作罢了。”李隆基说道,“朕虽然是天下之主,但也不能棒打鸳鸯,强人所难。再说了,朕的女儿,莫非还能嫁不出去么?”
“陛下所言即是。”萧嵩连忙说道,“咸宜公主殿下出身高贵青春貌美,更兼知书达礼温婉可人,哪一处不胜过那个商女百倍?确是萧珪不识好歹,混帐之极。此等糊涂小儿,陛下不必将他放在心上。老臣早晚都要收拾于他,叫他后悔。”
“收拾就不必了。”李隆基说道,“虽说婚姻大事,有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情爱之事,向来没有道理可讲。朕看到咸宜对萧珪有所惦念,才会想要正式问清萧珪的态度。既然萧珪早已心上有人并对咸宜无动于衷,那便不可强求。朕也不希望咸宜,嫁给一个同床异梦的夫君。”
“陛下所言在理。”萧嵩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老臣也是为人父母,没少操持儿女婚事。老臣觉得,门当户对这些条件固然重要,但小两口情投意合也很重要。否则就如陛下所言,倘若落得一个同床异梦,那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想来也是头疼。”
“是啊!”李隆基轻轻的吁了一口气,说道,“朕看到咸宜对萧珪动了心,出于溺爱之心,便想成全于她。岂料萧珪铁板一块死不回头,朕也只得作罢,再无他念。”
萧嵩点了点头,说道:“陛下圣断。老臣也是觉得,萧珪并不适合成为驸马。”
李隆基眨了眨眼睛,“萧相公,何出此言?”
萧嵩说道:“那小子,竟连宗族门第都没未在心上。再者,他不循规不蹈距更加不屑俗世礼法。没规没矩的一介山野村夫,只配闲云野鹤浪荡一生,又哪能做得了皇家驸马?”
李隆基呵呵一笑,说道:“萧相公如此说话,究竟是何用意?”
萧嵩做茫然之状,“陛下,老臣只是据实而论。萧珪,确实就是这样一个行事不拘常理的疏野狂放之人。”
李隆基眨了眨眼睛,说道:“如此说来,他是因为接受不了皇家的诸多约束,才不肯当驸马?”
“这……”萧嵩有点犹豫的点了点头,“应该是吧?”
“其实朕,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李隆基说道,“因为咸宜对朕说了,萧珪是一个无拘无束的自由洒脱之人。而皇家对驸马的要求,则是循规蹈矩乖乖听话。萧珪这样的性格,确实不适合成驸马。”
萧嵩心中暗喜,连忙叉手一拜,“陛下圣明。”
李隆基面露一丝笑容,“萧相公,似乎挺高兴?”
“老臣……”萧嵩一下就被皇帝看穿了心思,多少有些紧张,“没有!”
“不必掩饰了。”李隆基说道,“萧相公一直都在竭力的贬低萧珪,说他根本不适合成为驸马。言下之意,莫非是想说萧珪为人独特怀有异才,能对朝廷大有用处?”
萧嵩呵呵直笑,说道:“陛下深谋远虑。老臣自己,还真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李隆基淡然微笑,“那依萧相公所见,萧珪会是一个人才么?”
“这个……老臣目前,还无法断言。”萧嵩说道,“萧珪其人,才能如何、德行怎样,老臣觉得尚需时日对其进行一番细致考量,方能得知结果。”
李隆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为国举贤,也是萧相公的职责所在。有道是内举不避亲,那就有劳萧相公对萧珪多加考量了。”
“老臣遵旨。”萧嵩叉手拜下。
李隆基说道,“若无他事,萧相公可以回集贤殿去了。抗洪救灾之事,还得有劳萧相公多多费心。”
“陛下言重,这些都是老臣的份内之事。”萧嵩施礼下拜,“老臣告退了。”
“萧相公好走。”李隆基面带微笑的点头致意,目送这位老宰相慢慢的退了出去。
萧嵩退下之后,李隆基最信任的大宦官高力士,前来伺候。
李隆基当着高力士这个心腹的面,好气又好笑的啐骂了一声,“这个老狐狸!”
高力士的身材极高,闻言连忙弯腰下来凑到皇帝跟前,小声问道:“陛下可是在骂萧相公?”
李隆基没好气的道:“除了他,满朝上下还有谁当得起‘老狐狸’这三个字?”
高力士呵呵的笑了两声,轻声问道:“不知萧相公,又是哪处得罪陛下了?”
李隆基说道:“朕派他去考量一个人,是否能够成为皇家驸马。他竭力贬低那人,用了百十个理由向朕说明,那人绝对不适合成为驸马。与此同时他又暗示于朕,说那人可能怀有异才,或许能够为国所用。你说,他用意何在?”
高力士想了一想,说道:“萧相公是陛下任命的大唐宰相,为国举贤确是他的份内之事。”
“你说得没错。”李隆基挥起手来,有些气恼的说道,“他就是在趁机举贤。至于遴选驸马,他一点都不上心。他甚至担心那人会成为驸马,从此难掌实权。那样一来,他萧相公就会失去一位得力的好门生。”
高力士小心的问道:“陛下,莫非萧相公想要举荐的这一位,是他兰陵萧氏的贤才?”
“没错。就是那个萧珪。”李隆基闷哼了一声,说道,“力士,你说。那个老狐狸是不是太不讲道理了,抢人竟然都抢到了朕的头上来?”
高力士笑了一笑,小声说道:“陛下,萧相公此举的确有失厚道,私心也是重了一些。但他,或许也是出于无奈呢?”
李隆基眨了眨眼睛,“何以见得?”
高力士说道:“如果兰陵萧氏能够再出一位驸马,对萧相公和整个兰陵萧氏大宗族而言,应该都不是什么坏事。但萧相公却反其道而行之,竭力进行劝止。其中的原因……”
李隆基皱了皱眉,“他早以看透,萧珪不可能成为驸马?”
“有可能。”高力士答道。
李隆基若有所思的道:“你觉得,是因为萧珪本人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答道:“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萧相公都只能通过‘贬低萧珪’,来进行劝止。”
李隆基心中一亮,有道理!——萧嵩总不能说,是因为萧珪不屑成为驸马;他更加不敢说,是因为有武惠妃从中阻挠!
“陛下。”高力士小声的问请道,“要不要奴婢,私下再去考量一下萧珪?”
“不必了,还有什么好考量的?”李隆基一挥手,有点气乎乎的说道:“朕的宝贝女儿,又不是非他不嫁!一个山野村夫,有什么了不起?”
“是。”高力士应喏,乖乖退到了一边。
李隆基独自寻思了一阵,越想念头越是有些不通达。忍不住低声的啐骂起来。
“老狐狸!”
“山野村夫!”
“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