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会议算是正式开始了。
岳文章坐了下来,先和大家谈了一谈对于接下来的冬季与来年开春,商会各项生意上的安排。
诚如王元宝所说,岳文章的确有着极强的办事能力。商会的各项事务他全都了如指掌,针对各个分号的大掌柜,他也十分了指和熟悉。他指派的任务交待下来,基本上没人提出什么大的异议,大家都乐意按照他的指令去执行办理。
就连帅灵韵也认为,在阿舅养病缺席的情况下,元宝商会的确很需要一个像岳文章这样的人站出来,主持商会局面。眼下,若将岳文章换作是别的任何一个人,商会都不会如此的安稳。各项生意,也难以顺利开展。
生意上的事情,岳文章说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
薛嵩听得脑子发晕,昏昏沉沉的趴在桌子上都快要睡着了。
这时,岳文章的声调有了一些变化。他说道:“生意上的事情,暂时就只说了这些。现在,我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与诸位当面相商。”
帅灵韵的警惕之心立刻就提了起来,双眼一睁,看向了岳文章。
岳文章也在看着帅灵韵。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并且这个笑容,多少有几分狰狞之意。
没人去叫趴在桌上打盹的薛嵩。但此时,他像是冥冥之中得到了什么警示一下,斗然一下就坐直了身体,扭过头来双目如电,看着岳文章。
岳文章心中暗暗惊愕,心想这人看着莽撞,其实警惕性也蛮高的……
这时有人问道:“岳先生,什么事情?”
岳文章坐座位上站起了身来,拿出一份四尺宽大的纸笺,张打开来给众人看,然后说道:“昨日,岳某接到了一纸诉状。有人将我们元宝商会,告到了长安县衙。”
众掌柜顿时惊讶起来。
“什么,有人告我们商会?”
“是谁告的状?”
“他告我们什么?”
岳文章说道:“告状之人名叫康广源,他是西域康国人。其父名叫康道满,是一位长年在大唐做生意的胡商。想必在座诸位,应该有人对康道满并不陌生。”
帅灵韵的眉头一拧,大约猜到了岳文章今天的意图。
康道满其人,就是清渠码头一案当中,出面购买家具的那一位胡商。那一日清渠码头爆发冲突之时,康道满已经被司马逊率领的洛阳不良人,当场射杀身亡了。
这时,岳文章继续说道:“康广源状告我们元宝商会,倾吞他父亲前来购买家具的一大笔货款,还害得他父亲与多位胡商及其随从人等,一同客死他乡。现在康广源正式代表所有死者的家属,向官府提出了控诉。他向我们元宝商会,索赔五千万钱。”
大唐的五千万钱,相当于一亿五千万人民币的购买力。下面的大掌柜们,顿时激动起来,此起彼伏的喊道。
“五千万钱?”
“疯了吧!”
“他们怎么不去做强盗?那种钱来得更快!”
“就是!那个康广源,肯定是想钱想疯了!”
看着那些掌柜们激动的大叫大喊,帅灵韵平声静气,一言不发。
薛嵩凑近了一些,小声道:“帅东家,清渠码头的案子,河南府不是早就判了么?”
帅灵韵小声道:“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那件案子并未公开宣判,只是针对案件当中的一些重要人物,私下里分别做出了处置安排。就连我舅母与我二表兄的死,都如同和稀泥一样的胡弄了过去。类似康道满这样的死者还有很多,河南府只是叫了亲人前来领回尸首,一纸文书就算是打发了。余下之事,根本无法细管。”
“难怪了……”薛嵩咬了咬牙,“那些歹人,还真是挺能钻空子!”
这时,岳文章高喊了一声“诸位请肃静”,众掌柜才稍稍按捺情绪,暂时安静了下来。
岳文章说道:“其实岳某觉得,相比于五千万钱这一笔不小数目的钱财,更加重要的,是我们商会的信誉。诸位不妨设想,倘若别家和我们元宝商会做生意,赚赔姑且不论,居然还有丧命的风险。这要是传扬了出去,谁还会和我们元宝商会做生意?尤其是昭武九姓的粟特商人,他们向来最为团结,财力也是极其雄厚。倘若我们没有处理好这一棕官司,他们很有可能联合起来,抵制我们元宝商会。我想,这或许就是康广源,敢于状告我们商会的底气所在。”
众掌柜大多表示了认可,纷纷点头称说“有道理”。
帅灵韵也知道,岳文章的这一番话确实是有道理。如今,出自于西域昭武九姓的粟特胡商,遍布大唐天下任何一个角落。普天之下最为富庶的丝绸之路上,有超过一半的生意掌握在粟特胡商的手上。如果粟特胡商开始仇视元宝商会,不再与商会做生意,那就如同将一条溪河最重要的源头,给彻底堵死了。
“所以……”岳文章将那一份诉状高高的举起来,大声道:“该要如何处理这一棕官司,我想听一听,在座所有同仁的意见。”
这时,益州大掌柜冯启发说道:“康广源的父亲死于非命,的确是跟我们商会有点关系。从道义上讲死者为大,赔点钱说得过去。但是五千万钱,这未免也太多了!”
另一名掌柜说道:“要我说,康广源分明就是胡揽蛮缠。他父亲又不是我们杀的,奈何要我们赔钱?最多,也就是将他父亲当时买下的那些家具,如数送去还给他们。钱货两清互不相欠,这才是做生意嘛!”
关中河陇商队大掌柜邓如海站了出来,反驳道:“做生意,不就得讲一点道义吗?方才岳先生也说了,这棕官司,有可能会影响到我们商会的名声。赔他一点丧葬费或是抚恤金,就当是破财免灾。这有何不可?”
“破财免灾?你口气不小嘛!”何明远大声说道,“我就问你,五千万钱谁来出?”
“这……”邓如海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岳文章,又看了看帅灵韵,不知该如何接话。
帅灵韵面无表情,默不作声。
岳文章也不动声色,一副坐山观虎斗的神态。
何明远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道:“商会的大事,我何明远是管不着了。我只知道,我所掌管的定州分号,是肯定无法替商会分摊什么赔款的。五千万钱,平摊下来每家分号至少几百万钱。最近生意这么差,我自己家里都快要揭不开锅了。哪里还有闲钱,替商会分摊什么赔款?”
冯启发立刻驳斥道:“何掌柜,你怎能说出这种话来?大东家往日,可没有亏待于你。你家里的数百架梭机、上千亩桑田,可不都是大东家帮你置办的家业?”
“我也没说不是啊!”何明远两手一摊,大声叫道,“当真要我分摊赔款,我只好杀鸡取卵,先把那些桑田织机全都给卖了。倘若不够,我家里还有妻妾儿女。不如也将她们一并插上草标,拿到市场上去一并卖了!”
“你、你……”冯启发这个小老头儿被他噻得够呛,急声叫道:“你分明就是在耍赖!”
何明远双手往胸前交叉一抱,“我没有耍赖。我就是穷,没钱。你爱信不信!”
这时,又有另外的声音响起,“最近生意不好做,我们现在也挺困难,手下伙计的薪资都已经拖欠两三个月了。商会真要分摊这么多赔款下来,我们掌管的分号恐怕是要变卖店铺,才能勉力为之了。”
薛嵩感觉十分奇怪,小声的问帅灵韵,“帅东家,元宝商会有这么穷吗?被一个五千万钱,吓得不是卖人就是卖店?”
“十个五千万钱,也不至于让元宝商会典卖产业。”帅灵韵淡然一笑,小声的说道,“只不过是,装进了自家口袋里的钱财,哪怕原本不属于自己,再想要他们掏出来,可就难了。另外,这些人应该是商量好了一起哭穷,只为合力向我施压。”
薛嵩眨了眨眼睛,“这么说,这帮混蛋现在是在算计你?欺负你?”
“薛公子,请你不要轻举妄动。”帅灵韵说道,“我自有主张,并不怕了他们。”
薛嵩“咝”的吸了一口凉气,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帅灵韵,点了点头,心想我倒要看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用什么本事,来对付这么多奸滑狡诈的大老爷们!
众掌柜争论不休,气氛变得十分嘈杂。
只有岳文章和帅灵韵都在安静的坐着,并未公开发言。
大家吵了好一阵,被何明远拍着木几的声音压了下去。他高声道:“诸位,诸位!最该说话的人,都还没有发言。我们瞎吵什么?现在,我们是不是应该听一听,帅东家的意见?”
邓如海立刻说道:“何掌柜,我们大家一同议事,你为何偏要针对帅东家?”
“天地良心,我何必要针对帅东家?”何明远摆出一副十分无辜的表情,说道:“刚刚你们也都看到了,帅东家手执三枚印信,长安洛阳都归她管。首先,害死康道满的那一棕案子就是发生在洛阳,并与洛阳分号深有关联,帅东家本人还牵涉其中。其次,康广源状告我们商会,诉状便是递到了长安县衙。既然长安本部也归帅东家管,难道,她不应该站出来针对这棕官司,做出一些回应吗?”
邓如海有些生气,站起身来大声道:“如此说来,长安本部的大掌柜子印,如今就在我的手上。那是不是,邓某说的话便能算数了?”
“哦,我倒是忘了!”何明远啧啧的道,“邓兄现在还是大东家特别委派的,代理长安大掌柜呢!失敬、失敬!……要不这棕官司就由你来接了吧?该要赔出多少钱,也全由你来一力承担。”
“你!……”邓如海气煞。
这时,岳文章站了出来,说道:“诸位稍安勿躁。议事就是议事,广开言路各抒己见,不要彼此攻讦。话说回来,帅东家为何一直没有发言呢?”
帅灵韵淡然一笑站起了身来,先施了一礼,然后平静的说道:“我一介小女子,声音太弱,压不住在场的诸位前辈。所以,我只好等待岳先生,做出最后的拍板定夺。”
“帅东家,真是抬举岳某了。”岳文章说道,“岳某何德何能,敢在诸多大掌柜面前,拍板定夺?”
帅灵韵淡然道:“岳先生是商会元老,一向德高望重。现在又受大东家所托,辅佐长公子代为执行大东家之权。现在众多大掌柜,意见纷纭。正是需要,岳先生出面拍板定夺。”
“帅东家,此言差矣。”岳文章说道,“所谓辅佐,便只能提供建议,无权拍板定案。否则那就不是辅佐,而是僭越了。现在大东家不在,长公子也不在。岳某就只能向帅东家提供意见了。不知帅东家,愿意听否?”
帅灵韵淡然一笑,说道:“如此说来,岳先生与在座诸位前辈,又肯承认我手中的长安洛阳大掌柜印信了?”
“认印不认人,这是我们商会的规矩。”岳文章说道,“既然印信掌握在帅东家的手上,我们当然承认。那么眼前这棕案子,也该由帅东家出面承接。岳某职在辅佐,只能提供建议。其他的大掌柜,也可发表意见。但听与不听,全由帅东家决定。”
岳文章话音一落,冯启发立刻大声叫了起来,“岳先生,你怎能在这种关键时候,推卸责任?”
“就是!”邓如海也说道,“大东家明明叫你出面主持大局,平常你也没少发号施令。怎的现在一有了麻烦,却叫帅东家出头了?”
何明远则是拍着桌子大喊道:“甭管谁出头、谁接官司。总之,我没钱!我无法接受商会分摊的赔款。其他的,你们看着办!”
众多掌柜七嘴八舌的又吵了起来。最多的声音就是:没钱,无法接受商会分摊的赔款!
薛嵩不由得愣住了,好家伙,岳文章藏了这么久,现在才算露出了狐狸尾巴。帅灵韵说得没错,这些人果然是早就合计好了,正在一起在算计于她!
“砰”的一声大响,满场骤然寂静。
所有人,惊讶的看向帅灵韵。
她将自己的茶碗,摔碎在了木几上。
“未战而先乱,成何体统?”
这句话从帅灵韵的口中说出来,连薛嵩都有点傻了眼……小丫头片子,还真有点霸气!
帅灵韵索性走到了会场的中央来,先给众人施了一礼,然后说道:“岳先生是大东家指定的全权代理人,他发了话,帅某必当遵从。现在,我帅某人正式接下这一棕官司。无论将来要赔多少钱,必然不会分摊给任何一个分号。我阿舅创办这家商会,为的是带领大家一同发财。我帅某人时刻遵循他老人家的教导,就算是把自己卖了,也绝对不会逼着哪位大人物去卖桑田、卖梭机,卖儿卖女更是无稽之谈!”
大家都把眼神投向了何明远。何明远连眨眼睛脸皮直抽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薛嵩却是在咧牙发笑……帅某人?啧啧,“帅某人”真是太有意思了!
这时,帅灵韵亮出了手中的三枚印信,说道:“岳先生,现在我只问一句。倘若帅某人接下了这棕官司,你是否就肯承认,由我接管长安本部与洛阳分号的一切事务?”
“是,我承认。”岳文章说道,“但我身为大东家授命的全权代理人,有权驳回你的一些,不正确的决定。”
“很好。”帅灵韵一扬手,将印信收了起来,对在场座人环环一拜,“诸位都听见了。从现在起,我帅某人就是长安本部与洛阳分号的东家大掌柜。此二处、所有事,尽归我管。有请各大掌柜,知悉!”
邓如海有点激动,连忙对着帅灵韵叉手一拜,“邓如海,知道了!”
其他的大掌柜们有些面面相觑,但也没了办法,只好点头的点头,知道的知道。
帅灵韵走到了岳文章面前,对他施了一礼,然后朝他伸出手。
岳文章皱了皱眉,将诉状交到了她的手上。
薛嵩很狗腿的跑了过来,摊开双手,“帅东家,来来,东西交给我。”
帅灵韵朝旁一递将状纸交给了薛嵩,面带微笑但是眼神凌厉的看着岳文章,问道:“请问岳先生,今日会议,还有别的事情吗?”
岳文章呵呵一笑,“没有了,帅东家。”
帅灵韵对着岳文章施了一礼,又对在场的其他大掌柜施了一礼。
“帅某,告辞!”
她抚袖转身,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