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连日来秋高气爽的洛阳城,下起了一场雨。
岳文章与何明远各打了一把伞,缓慢行走在里坊间的过道上。
路面有些泥泞和湿滑,何明远一不留神摔了一跤,半个人身都沾满了泥水。
“我不去了!”何明远十分恼火把伞都扔了,大声喊道,“一连好几天了,那个死书虫就是闭门不见!今日这般鬼天气,谁要再去他家?”
岳文章平静得没有一丝烟火气,淡然道:“既然如此,你先回去吧!”
然后,他独自一人朝前走去。
何明远咬了咬牙,爬起身来,捡起伞,跟在后面来了。
岳文章回头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继续前行。
“岳先生。”何明远在他身后说道,“咱们有必要,对那个死书虫低声下气么?你以为,大东家真会把商会大印交给他?莫非你不明白,死书虫最多也就只是一个傀儡摆设而已!”
“我奉劝于你,莫要对长公子无礼。”岳文章淡然道,“死书虫这三个字,我就当你是在骂别人了。”
何明远直撇嘴,“官腔官调,听着难受!”
岳文章突然一停步。
何明远跟在他身后差点撞了上去,脚下一趔趄又险些摔倒。
岳文章转过身来,表情严肃的看着何明远,沉声道:“你大可趁早回你的定州,去享清福。何必跟在我的身后,满腔怨气自找没趣?”
何明远的脸皮抽动了几下,连忙赔笑,小心翼翼的道:“岳先生,我一向唯你马首是瞻,你是知道的。眼下商会动荡、人心浮动,我心里没底,回去哪有清福可享?所以,我还是跟在岳先生身边吧!”
“既然如此,那你就乖乖闭上你的嘴巴,莫要造次。”岳文章说道,“须知,祸从口出的道理。”
“好,好,我闭嘴。”何明远连忙说道,“倘若见到长公子,我也一定对他礼敬有嘉。如此可好?”
“原本就该如此。”岳文章说道,“萧珪来势汹汹,背后还有大东家与帅灵韵的全力支持。我们再不争取长公子,难道坐以待毙吗?”
何明远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萧珪是长公子的老师。有这一层关系在,我们还能争取到长公子吗?”
“事在人为。”岳文章扔下这句,继续前行。
何明远咧了咧牙又摇了摇头,一步一滑的跟了上去。
不久后,二人走到了王明德的家门口。
曾经陈夫人与王明浩,就住在这里。现在,正宅的大厅里就供着陈夫人与王明浩的灵位,王明德闭门不出披麻戴孝,在此为母守孝。
岳文章拍门,拍了许久,才有一名姓刘的老仆打着伞上来开门。
“又是你们?”刘老仆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说道:“请回吧,大郎的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为母守孝期间,大郎不理一切俗务,也绝对不见外人。二位请回,都请回吧!”
一边说着,刘老仆就要关门。
“老刘,等一下。”岳文章用力撑住门,说道,“何明远刚刚摔了一跤,全身都湿透了。你好歹让他进去洗一洗吧?”
何明远连忙上前,将身上的泥水亮给刘老仆看。
刘老仆无奈的点了点头,“进来可以,可千万不能打扰到大郎。”
“好。”二人都同意了。
刘老仆拉开门把岳文章与何明远让了进来,然后领着他们绕开正厅去了偏院,打了一盆水拿给何明远洗刷。
岳文章趁着刘老仆不注意,一个闪身就走向了正厅灵堂。
王明德正披麻戴孝的坐在这里,念颂着大唐高僧实叉难陀译制的《地藏本愿经》,为他的亡母和亡弟祈福消厄。
岳文章跑进灵堂,突然放声大哭跪倒在地,磕起头来。
正在专心念经的王明德吃了一惊,回身一看,惊讶道:“岳先生,你怎么来了?”
岳文章哭得撕心裂肺,大声道:“夫人在天有灵,请恕文章来迟!……夫人哪,你何必走得如此之急!”
王明德愕然怔住,叹了一口气,连忙上前来搀扶岳文章,说道:“岳先生不必如此,快快起来。”
“我不起来!”岳文章大声哭号道,“我与令尊亲如兄弟,夫人待我亲如母嫂,恩重如山。如今夫人仓促去了,我却连她最后一面也未能见着……悔之何及!悔之何及啊!”
岳文章越说越激动,越哭越大声,索性一头栽倒下去使劲磕头,把地板都磕得砰砰作响。
王明德还真是被他感动了,眼圈都有了一些湿润。他连忙用力拉扯不让岳文章再继续磕头。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府里的一些仆人,他们都赶了过来,何明远与刘老仆也来了。
刘老仆有些郁闷,说道:“岳先生,早就叫你不要过来打扰大郎了!”
“算了,不怪他。”王明德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刘老仆等人都施了礼,各自退下。
何明远啧啧的摇头,小声的嘟嚷道:“我真是服了他了,这是怎么哭出来的?”
这时,王明德好不容易,才把岳文章从地上拉了起来,惊讶道:“哎呀,岳先生的头上都磕破皮、流出血来了!”
“不打紧,不打紧。”岳文章摆了摆手,说道:“长公子,岳某请求陪同长公子一同披麻戴孝,为夫人守灵数日。”
王明德一愣,“这……不妥吧?”
“常言道长嫂如母,这有何不可?”岳文章说道,“何况当年夫人待我,确实如嫂如母。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惜,夫人未及等我报恩,便已仓促离去。如今,岳某只能为她守灵数日,聊表感恩哀痛之情。仅此一点心愿,长公子莫非也不应允吗?”
王明德皱了皱眉,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说道:“那就三日,不能再多了。”
“多谢长公子。”岳文章叉手而拜。
“岳先生,你先去把额头的伤口处理一下吧!”王明德说道,“再者,我家不是达官显贵,请不要再称呼我为公子。虽然我知道这是你们对我的尊敬,但毕竟不合于世俗法则。所以,你们还是叫我大郎吧!”
“是,大郎。”岳文章十分谦恭的叉手拜了一礼,“岳某先行退下,收拾好了,再来陪大郎一同守灵。”
王明德微笑点头,“去吧!”
岳文章退出灵堂,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
何明远连忙迎上来,悄悄对他竖起一个大姆指,“岳先生高明!”
“休要多言。”岳文章机警的四下扫了一眼,低声道,“我总算有了三天的时间,可以陪伴长公子。你却必须离开。”
何明远撇了撇嘴,“离开,那就离开呗!”
岳文章一拧眉头,“原本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办。但现在,我却不想跟你说了!”
何明远连忙摆正了脸色,叉手拜下,说道:“岳先生只管吩咐。我保证把事办妥,绝不令你失望!”
岳文章冷笑一声,“当真?”
“绝对当真!”何明远一板一眼的道,“倘若有失,何某任凭岳先生处置!”
“好。”岳文章朝四周看了一眼,小声说道,“我要你去往长安,那里有我们商会的十几家店铺。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和手段,你要把那些店铺的小掌柜,尽可能的拉拢到我们这边来。绝对不能让他们,落入萧珪的掌控!”
何明远“咝”的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岳先生,你这是要斩了王家的老根哪!”
“混帐!”岳文章低喝一声,说道:“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避免,王家的家业落在萧珪这个外人的手中!——休再废话,你去还是不去?”
“去,我倒是想去。”何明远说道,“但那些小掌柜跟随大东家多年,都是大东家的心腹。哪会那么容易,就能被我何明远所拉拢?”
岳文章冷冷一笑,说道:“你肯定拉拢不了。但以长公子的名义,应该问题不大。”
何明远眼睛一亮,“在王家长子与萧珪这个外人之间,那些掌柜肯定懂得如何取舍!——这果然是妙招!”
岳文章再朝四周张望了一眼,“少废话,赶紧去!”
何明远点头,“好,我这就动身去往长安!”
此时,上阳宫芬芳殿内。
贺兰进明打着一把伞匆匆进了宫门,脱了鞋快步入殿,拜倒在武惠妃面前。
武惠妃显得有一点不耐烦,说道:“进明,如此天气你却急着要见本宫,究竟所为何事?”
贺兰进明拜倒在地未敢起来,说道:“娘娘,臣下已经打听到萧珪与王元宝,在轩辕里发出的重大动静。”
武惠妃表情微动,“什么动静?”
贺兰进明说道:“王元宝以重病休养为由,决定让他的长子王明德中止守孝,临时出任商会的大东家。并且,王元宝委派萧珪与岳文章共同辅佐王明德。”
武惠妃眉头一皱,说道:“如此看来,那个王明德最多是个傀儡摆设。真正执掌商会大权的,会是萧珪与岳文章?”
“娘娘所言即是。”贺兰进明说道,“清渠码头一案爆发,王家遭受重创,商会人心浮动。岳文章是商会的元老,很有威望。这个时候,王元宝迫切需要岳文章出面,稳定商会大局。但王元宝的真实目的,恐怕还是想要扶正萧珪成为商会大东家。这才有了他将商会更名,意在抹去王氏印记,为萧珪将来上位做下铺垫。”
“有道理……”武惠妃点了点头,喃喃的道,“一但萧珪完全掌握了商会,就能拥有富可敌国的巨大财富。倘若他去支持太子……后果哪堪设想?”
“娘娘所虑在理。”贺兰进明说道,“所以我们,绝对不能让萧珪掌控元宝商会。趁现在萧珪与王元宝都在轩辕里休养,便是我们的大好机会!”
武惠妃不动声色,问道:“你有何主见?”
贺兰进明叉手拜言道:“臣下以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暗中拉拢与支持岳文章,让他打击萧珪,掌控元宝商会。”
“又是故技重施?”武惠妃冷笑一声,摇了摇头,“进明,你能不能有一点新的举措?”
贺兰进明说道:“娘娘,这一次是元宝商会内部之争,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那都是他们的家务之事,与旁人无干。”
“别再天真了。”武惠妃说道,“萧珪都已经和圣人搭上了线,早晚他都要进京入宫,陪伴圣人修炼气诀。那也就意味着,他的任何事情都可上达天听。只要他在圣人面前说上一句话,像岳文章这种小角色,顷刻之间就会人头落地。如此,你还想继续掩耳盗铃吗?”
贺兰进明不慌不忙,微然一笑,“娘娘,此言差矣!”
武惠妃表情微变明显有点不悦,但她语气仍旧平淡,说道:“你倒是说清楚,差在哪里?”
贺兰进明连忙叉手一拜,说道:“娘娘莫非忘了,圣人心中最忌讳的,是什么?”
武惠妃立刻想到了答案,当然是太子!
但她不动声色,淡然道:“本宫当然不会忘了。然后呢?”
贺兰进明说道:“臣下觉得,此前我们恐怕,有些过份解读圣人的意思了。圣人派太子去找萧珪索拿经书,或许真的只是,碍于不好亲自出面。毕竟,圣人也不会提前料到,王元宝会把商会转手让给萧珪。臣下以为,无论如何圣人也不会希望,让太子得到元宝商会的鼎力支持。娘娘,以为如何呢?”
武惠妃眼睛一亮,这话有道理!
贺兰进明继续道:“既然萧珪成为元宝商会的大东家之后,可能会赞助太子。那么圣人,也就有了反对这件事情的理由。那我们,又还何惧之有呢?”
武惠妃如释重负的轻吁了一口气,说道:“贺兰进明,这件事情,我要你亲自出面前去操办。办好还是办砸,你自己好生惦量!”
贺兰进明周身一颤,连忙拜倒在地,“臣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