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已是第三年了。
龙门县的鲍鱼养殖,一年比一年大获丰收。
不仅如此,单头鲍难得一见,龙门县每年却能进上十只,在京中大大的露脸。
这本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县令梁禹松并不觉得高兴。
京里的老爷们想要好鲍鱼,个个都托人情,若托到梁禹松这里,倒也好办,拿盒两头的就堵了嘴。
可京里人七扭八拐,托来托去,有时竟托到渔民头上,教唆他们打上好鲍鱼来,便偷藏个一只两只。
一两个人还不打紧,多了便糟糕。
今年收获鲍鱼的季节,拢共只收上了三只单头鲍,其中一只还有破损。
梁禹松着急上火,问了许多次,又哄又吓,要是单头鲍不够进上的数量,别说挣钱,便是整个龙门县也要挨罚。
谁知平日里看着渔民们老实淳朴,这会儿个个狡猾,说什么也不肯认偷藏鲍鱼。
偏这时候,京里派了人来,要问今年鲍鱼的收获。
来的这位名叫魏耀祖的魏郎中,正经科举出身的清流文人,听说有个叔叔在皇家鱼跃卫,从根儿上就是皇帝亲信一派。
魏郎中走路衣裳前高后低,惯会拿鼻孔看人的,对着小小龙门县县令自然恨不得只用鼻孔里半根鼻毛瞧一瞧他。
乍一来龙门县,这位便吆三喝四,指指点点,当面叫人把鲍鱼捞出来给他看,还说什么应该在京城附近挖一个大池子,养鲍鱼吃鲍鱼更方便。
梁县令带着县里大小官员,狠狠招待了魏郎中一番,山珍不多,就上海味,把魏大人喂得直翻白眼儿。
目的嘛,倒也不是拍马屁,而是希望魏大人这个门外汉别捣乱,安安生生地把鲍鱼给收获了就算了。
听说魏大人喜欢钓鱼,梁县令还特意寻了条船,叫丁师爷陪着往海上去,玩玩海钓,钓鱼多少是其次,重点是让魏大人玩得开心,玩得痛快,别在跟前碍事。
上午出航的时候还好好的,到了傍晚回来时,却出了大事。
魏郎中跳海了!
“这是怎么回事!”
梁县令铁青着脸,他问过魏郎中会水,但魏郎中绝不可能好端端一声不吭地往海里跳!
丁师爷脸色更不好看,怒道:“我怎么知道?当着所有人的面,他突然跳到海里,谁知道他是羊癫疯还是发神经!”
这会儿工夫,魏郎中也被大夫们又是掐人中,又是施针地治得醒转了过来。
梁县令换了副慈眉善目的表情,凑上去想跟魏郎中说两句好话。
谁知魏郎中才一醒来,立刻脸色极为惊恐,大声尖厉呼叫:“海里有人!有人!”
梁县令的笑容和好话都噎在了嗓子眼,茫然地看着这位原本极为稳重的官员。
从十来日的交往来看,魏郎中并非疯子,性格亦非容易大喜大怒大惊,然而此时他呼喊奔跑,明明只是一间小室,他却仿佛一只盲眼虫子,找不到路出去似的到处乱撞。
“魏大人,魏大人!你站住了!别慌!”丁师爷力气大些,和几个大夫一起揪住了魏郎中。
魏郎中被抓住,浑身一软,跟摊烂泥似的滑落了下来,双目圆睁,眼球往外突,口中嗬嗬作响。
任何人见了他的模样,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饶是被绑在床上,他嘴里犹自呢喃着:“海里有人,有人……”
见他实在疯疯癫癫,梁县令只好叫两个大夫守着他,灌上碗安神汤,先让他老实下来再说。
梁丁两人则是避开众人,到书房里单独说话。
“他说海里有人,是什么意思?”
梁县令问,不等丁师爷搭话,他自己又琢磨了琢磨,“船上有人先跳到海里游泳,把他吓着了?”
丁师爷没说话,梁县令先自己摇了摇头:“不对,不对,魏大人说他也曾在海边生活过一段时间,没道理见到人在海里游泳就害怕的。”
他心念一转:“要么,是其他的渔船?有渔民长得模样粗鲁,把他吓着了?”
梁县令又自己否决了这个猜想:“他这几日里常见渔民,就是那个被鱼咬了半边脸的郑半边也不曾把他吓得这般失态。”
“要不然……”
不等他再猜,丁师爷忍不住插口:“你莫要猜了,都不是。”
“那是如何?”
丁师爷道:“我派人在海里。”
一时间屋里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梁县令怔怔地看着他,不懂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从何而来。
丁师爷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发白:“我派人在海里,给魏耀祖往鱼钩上挂鱼。”
“挂鱼?”
“是!”丁师爷开了头,便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话全说了出来,“你说要让魏耀祖钓鱼钓得开心,我怕他万一是个臭手,派了几个水性好的,看他钓不上来时,偷偷进海里给他挂两条,免得他面子上挂不住。”
梁县令听罢,大大地松了口气,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他忽然又怔住了,几个潜泳的水手,当真能把魏郎中吓得失了神志,吓成疯子?
丁师爷这时又说话了:“虽然是安排了人,但当时魏耀祖手气不错,接连钓了好几条海鲈鱼上来,我就没让人下水。”
“那他看到的是什么?为什么会喊海里有人?”
丁师爷犹豫了一下,衡量再三,才道:“你觉不觉得他的神态……他喊的这句话改一个字就对了?”
“什么字?”
梁县令有些不快,好好的一个郎中,到了龙门县就疯了,叫他怎么跟京里交代,丁师爷还在这儿跟他咬文嚼字。
“鬼。”
“你说,什么?”梁县令浑身一僵。
“有鬼,海里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