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居中走后,老通判把四个留守的军痞倒霉蛋安排两两一组去守西门和东门,他自守南门。北门不用管。
至于四个城门,反正不会有敌人来,就那么都彻底敞开着,不用关,吊桥也放下,方便城中积水尽量快流出去,免得城中积水太深毁坏了更多屋舍甚至泡坏了衙门。
一切安排都很合理。
”雨势难收。最近这些日子不会有什么事。你们四个安心在各自的值守处城楼住着自乐就是。本官不用你们伺候着,不会吩咐你们干什么杂活。你们也不要来打扰本官。”
“本官年纪大了,经不得折腾,喜欢清静。趁难得的雨季都安生好好歇歇吧。“
四个满腹怨恨无奈的军痞烂贼汉正巴不得不用顶风雨费劲关、升沉重的城门和吊桥呢,也正巴不得老通判在这期间别找他们干这干那的折腾他们,一听命令都乐着谢了老通判慈悲,甩着手顺城墙道赶紧去了。
老通判的厨子过来了,和老仆一边一个扶护着老通判在风雨中往南城楼走。
他冷冷瞅着烂军汉消失在城头风雨中,低声道:”大人,要不要现在就收拾了这四个碍事的杂碎?“
厨子可不是一般的厨子,本是西北边城义民勇士,家传厨子出身,平常总爱带两把刀,一把刀杀得好敌,一把开饭馆做得一手好菜,义气骁勇,深得当年在那凶险边城当了五年多苦县令的老通判的尊重与喜爱......
在安民与艰难抗击西夏强盗一次次嚣张入侵的长年里,小县城兵民和厨子都深为敬佩老通判当官做人的操守为人。
后来老通判调任别处仍是时刻面临西夏贼寇入侵凶险的西北小县为县令,厨子舍不得分离,为老通判的坎坷仕途愤恨不平又担心老通判身边无人可用,就自愿放弃自在的饭馆小老板生意,带着家人跟着去了,从此成了老通判家的亲信家人,风风雨雨,坎坷不平,这一晃就近二十年过去了,当年风华正茂的小知县成了老通判,当年尚算年少的厨子也已中年,如今两家早已真正胜似亲人。
老通判看看厨子,轻轻拍了拍忠肝义胆的老伙计的肩膀笑着微摇头道:”不急。“
老仆(当年陪老通判一起长大的贴身书童小厮,后来的管家)则有些忧虑地说:”老爷,殿下(赵岳)特意派人催促了让老爷尽快撤离,说此次洪灾大得只听听就能吓死人,什么时候暴发说不准,随时都有可能,而且还有其它的他也说不清的凶险,让老爷放下心事,不要管其它,能安全离开这去和家人团员就是最好的。其它事自有殿下收尾。老爷是不是现在就先撤走?有未了心愿和事,由我留下断后就是了。有药,吾虽老无用却还哄骗收拾不了那四个傻瓜烂军?“
厨子一听也现出忧虑之色说:”没错。老爷你现在就走。阿忠,你陪老爷都先走。我留下收尾。我知老爷这么多年积下的怨愤心思,知道老爷在这最后一把最想干什么。我保证收拾得漂亮,了了老爷心愿。有灾也未必能把我留这。“
两个忠义热血老伙计的心让老通判的眼睛控制不住的瞬间有些湿润了,在大宋日益腐朽的官场风风雨雨二十多年承受了太多不公和委屈,若不是有这两个老伙计始终坚定不移的追随,若不是有妻子这么多年嫁鸡随鸡相濡以沫默默体贴安慰,若不是聪明能干本可以中进士更能有作为的儿子懂事孝顺无怨支持帮助他,他虽骨头硬也不可能熬活到今天.......
他当年科举中进士时还是在神宗朝,二十多岁就高中二甲前五,若不是殿试那天刚好逢感冒影响了发挥状态,帅气洒脱自信而满怀壮志激情的他极有可能名列三鼎甲,夺不了当年确实出色的状元、榜眼二人的位置,也极可能能中个探花。
那时还是拗相公王安石当宰执的时期,虽然革新派和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斗得激烈,但还是革新派在朝堂占上风。
如今的老贼蔡京那时却正是革新派骨干兼急先锋,也是在那时积累下了人脉和官场资历。
革新派注重务实,反对没什么治理经验却中了进士就能当知县,反对入翰林熬几年有了人脉就能就中央要职甚至列朝堂......在革新风潮下,老通判没入翰林而是下了基层当了县丞历练,虽不是县令却分的是离京畿地区极近的好县。期间虽然属于保守派的肮脏无能县令百般刁难打压,老通判两年县丞下来仍然历练了出来并做出了成绩,按考功本应该升为上县知县或入中央衙门任职,却赶上司马光上位,神宗面对压力.....缩了,保卫派一时占了上风。那县令没本事却有靠山,和老通判积怨,就走关系下绊子.....老通判被一杆子支到了西北小县为县令,级别和职都升了,却是面临西夏贼寇的凶险最下县,还美其名曰”忠君爱国,有志有才,特任西北历练成大才建大功日后朝班重用“,就象历朝忽悠那样。
雄心勃勃正年轻的老通判的官场仕途从此霉运迭起........文曲星君罩着他,可其它管人间富贵的星君无视了他。
此后,革新派和保卫派的斗争屡有反复,可是那时已经不是革新和保卫的问题了,已形成朝中的激烈党争,双方都忙着为了支持而支持、为了反对而反对,哪管它到底对国对民有没有利。
双方斗得激情似火,就象斗红了冠子的公鸡一样。
可无论是哪方上台也没人想起在边关任劳任怨奋力报国的老通判。无论老通判的守边治理功绩、能力和节操多出众,也无人看到。朝中没人注意。都没工夫,都不屑下视......
老通判在西北一干就是十年,神宗死了,有为的英宗短命也死了.....其间只是西北任职地不同的险恶小县县令而已。
十年后,道君赵佶朝,似乎朝廷终于突然发现了这么个忠君爱国铁骨铮铮气节高尚年轻有为的基层好官一样,老通判终于离开了西北险地,却又去了河北西路边关当县令,去所谓享受宋辽和平的边关继续承受辽贼年年犯边打草谷的凶险。
朝中注意到他的官员如此调派,显然肚子里在说:你既然如此忠义有节,如此能吃苦能忍受委屈,又如此能干而年轻,那就继续在边地做贡献吧。如此也是于国于民皆有利。若是命歹,死在边关,那是你命不好,命中无大富贵运,不能怨别人。若是命大就是没死在边关,那更好,以后再说......谁叫你是地主出身,家有钱却不懂人情世故不肯上下打点走通关系只知闷头傻干呢........不是本官心狠,也不是本官卑鄙,边关总得有人去奉献牺牲。孝敬本官和本官近的总得照顾一二......
老通判又在河北西路待了八年。
期间,沧赵家族突然崛起,陷入麻木僵硬的大宋社会就象屁股被猛踹了一脚一样猛然前窜进入发展快车道,国家日益富裕,似乎大宋王朝得天宠幸要奋起,要灭掉困扰大宋这么多年的西夏小强,要打败辽国一雪国耻民恨,会光明远大国运长久了,朝廷却越发日益腐朽。
西军开始糜烂。本就不是精锐强军的北军就更不用说了。
河北西路诸州府和边军烂到边关某地在抗辽守塞打仗,紧要关头正缺武器和粮食支援,急需要周边官府和边军运粮增兵相助,可是,好不容易组织动员起来了,却总在半路出事,几个不知是辽军还是辽民的游哨散骑一出现就常常能把数百上千的官兵吓坏了丢下押送的武器粮食就散了,带队的文武官回去理直气壮汇报说:非是卑职无能不尽心,实在是遭遇大队辽骑截击.......打不过,没奈何......
国难需干臣。
危难时方显好男儿本色。
每当这个时候,边关大员就能想起老通判了,急令老通判组织本县力量运粮押武器增援边塞。老通判也不知是命大还是能力太高,每次总能完成任务,期间经历的艰难凶险自不用多说.....辽人在河北东路被沧赵家族教训得不轻,一次次报复却死得太惨,总是人马有去无回,怯了,真胆寒怕了,但在西路却仍然一如既往的骄横自信凶残狡诈得不行不行......
在河北西路历尽八年坎坷后,老通判终于又调离了,又到了东路,享受的级别待遇升了,却仍然是边关县令,而且总是最凶险最难当的那个县的......时光流逝,当年的风华正茂活力四射县令已悄然进入老年。
时值赵公廉中状元成了皇帝赵佶的贴身秘书,一年后,这位非京畿上县却是正六品级别待遇的大宋唯一的奇葩高品边关县令又调动了,转任到了沧州,仍是沧州南部最差的那个县的县令,但他终于从外敌犯边的凶险县中解脱了出来......
时值赵公廉在京畿地区任职革新县令大力推广农牧业和政治治理极大成功,铁腕执政,除旧纳新,政绩卓着,基层历练完毕升官回到中央,却实际仍是皇帝的秘书,只是已无形中成了心腹首席大秘,威势号称小相,老通判也突然进入皇帝的眼。赵佶惊奇地突然发现大宋王朝边关最基层居然还有如此一位......平凡却可歌可泣的大忠臣能臣。赵佶是个艺术家皇帝,感情丰富,很感性,感动了.......老通判终于升官了,不象以往那样只升级调任别处县治,成了天下第一富裕、令无数官员红眼都想争去任职的沧州府通判,终于成了如今的老通判。
此时,老通判已五十多了,县令当到头了,心早灰意早冷,本已经准备告老还乡了。若不是儿子和老生闺女都早悄然去了赵庄工作或上学,受够了罪的老妻终于也能生活得安宁有希望幸福,若不是他遇到了已渐渐露出峥嵘面目的新时代,他早在河间府当县令时就已甩手不想干了。
不太久,赵公廉也果然回了老家当了执政。
期间,早在坎坷中磨成精了的老通判明面和赵公廉是两股势力,似乎时不时和赵公廉唱唱对台戏,实际是全力配合当时政治上还欠火候的赵公廉迅速坐稳了沧州。治理沧州实际是老通判在具体干,赵公廉的主要精力在军事和家族大业上.......
绝妙的配合,时间不长却精彩绝伦。
赵公廉调任沧北。老通判得朝廷信任仍留沧州看着,玩得漂亮,耍高傲却不通地方实务的郑居中耍得漂亮.......
到了今日,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可以去海外的家和家人团聚好好陪伴弥补一下老妻和儿女了,老通判长长舒口气,但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对大宋王朝的怨气却不是能一同消失的。
恣意享乐祸害民族陷入血海的昏君要受惩罚。
那些大大小小的汉奸国贼,太多人要受惩罚。
但这些人却不是老通判能惩罚的,还不到时候。
他能惩罚的,此前反复坑过他让他内心格外多积下怒气的郑居中等沧州文武,他却是一定要报复的....就在这次,就在天灾之时....不报复,他无法释然,不能做到真的轻松退休回家从此和家人团聚悠然享受早梦想的幸福快乐安危新生活。
郑居中和部下这些人也使命完毕,没用了,都寿终该死了。
死干净了才有利于赵岳对以后沧州的战略安排。
所以,老通判决不会因为天灾凶险就提前退走。
就算是死,他也要亲自完成这绝命的最后一击。他早不怕死了......
老通判不怕死,执意留下行事。两老伙计也一个也不愿意先撤离。
劝说不动。二仆执意留下助老主人共同完成绝命一击和心愿。这也是他们自己的心愿。
活都活。死愿同死。这么多年的艰难凶险都一同抗过来了,最后的此刻岂有散伙之理。
那么,等郑居中一伙走远了,想回来也道路难行无法回来了,那时就是除掉四个烂军痞的时候,厨子就可以动手了。
沧州城没什么好东西值得趁机劫走了,就算有点也被郑居中他们必然带走了,但还有供应边关的不少粮食。
老通判指着城中风雨中看不清的粮仓处,”郑居中也不乏精明,急着脱离雨灾之苦却也不怕费事和拖累,带走了不少粮食,哼!更把从沧北恶民那抢来的夏收麦子只留下点安抚给老夫用的,其它全带走去享用了,但那么多人马吃带走的粮食肯定挺不久。雨势稍一拖久,他们就得在北边绝粮。想活命就只能指望留存城中的存粮。”
“粮食是民众血汗所得啊!这么多粮食若是白白丢弃在这太可惜了,麻袋装着仓库保着不能在洪灾中毁灭也会落入郑居中之手成为活命之资。咱们要做的就是等,等水大地能行舟,二公子就能调船把粮食全运走,就算只调人来把粮食倒在泥水中也一粒决不留给郑居中,让他们仓皇返回却得不到一粒,全得饿死在这或饿得有气无力会必然去逼赵庄......“
厨子和老仆都笑了。
他们也知道乾宁军不会杀郑居中却也决不会资助郑居中一粒粮菜。如此大雨之灾,即使没洪水暴发,也不可能指望别处能及时运粮来接济,根本无法及时通知别处。那么,郑居中一伙等到的只有绝望中的死路一条......
天理循环,一切终有报,天不报,人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