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侍一旁的能持,尚不知自己刚刚处身于一种何等惊世骇俗的谈话当中,依旧毕恭毕敬的守护再侧,看着眼前这两位如今在佛门当中举足轻重的师徒两人作别。
“师傅修了一辈子的小乘佛法,仰无愧天,俯无愧地,怎的临了听了几句弟子讲解的大乘佛法,便成了如此作态?”
也许是福至心灵,原本一直惶惶的渡真师傅,此时面色也平静了下来,他先是沉默无声的点了点头,目光之中露出思忖的神色,而后又复展颜一笑:
“当年你在雷峰塔中受戒剃度,而后佛光照耀全城,当时我以为这辈子都没有在教导你的可能了,没想到世事如棋,老头子这嬉笑怒骂的小乘之道,居然是个难得的人间之道。”
能持扶着渡真缓缓走入到禅房,法海施了一礼刚刚转身,便听到身后渡真苍老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能忍的丧事,还是大办吧。”
送走了渡真之后,法海并没有返回到平日安歇的禅房,月下的他一身白色僧袍于寺中随意行走,偶尔见到有几处弟子禅房中的烛火不熄,便上前警示几句,很有几分前世宿管,班主任查岗的味道。
就这样转悠了一圈,法海最终来到了金山寺深处的藏经楼,守楼的弟子也是当年被收入寺中的老人了,道行也算拔尖,见到法海深夜前来看书,连忙殷勤的为之忙前忙后。
“不用管我,自去休息吧。”
修为到了法海这种境界,以大周天打坐的方式来代替睡眠不过是等闲之事,而且视夜如昼,在阁楼看书连点灯都不用,故而挥手让那守楼的弟子过去休息便罢。
藏经楼乃是金山寺后人,即法海在京都成名之后,由京都的一位高管巧借名目而重新修建而成的,据说还动用了皇宫里传承了几百年的御用匠人,落成之后藏经楼的风格样貌都极大程度的还原了四百多年前的原貌,如此盛情之下,就连渡真都在藏经楼建成之后,几次书信法海让他知道那位高官的良苦用心,实在是承了人家的人情。
你说京都城天天围着这么一群会钻营,懂迎逢的家伙,平日里就算他们真的假借法海的国师名声做点什么,他本人知道了也只有睁只眼闭只眼的份儿。
也难怪后来的左千户,傅天仇,甚至就连当今皇帝都对他有了几分猜忌,当真是应了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老话。
经凡人大力修缮过后的藏经楼,虽然内外里的各种装饰都极似前朝旧物,但其内的藏书却不尽然,在各方大员的努力下,藏经楼的藏书也就比寻常地方的书楼种类繁多一点,孤本绝本多一点而已,对于人间学生士子来说是不可多得,但对法海这等修士作用却是不大。
不过法海深夜来此,也不是抱着什么休息高深法术的想法的,他一进了门就直奔立时人文的方向而去,最终站在高高的一堵书墙之前,快速的翻查了一遍神州千年以来的历史,由此他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细节。
这片神州大地之上,自四百多年前覆灭的大奉再往前推两千年,人间当权的皇帝都有一个别致的称呼。
天子。
古时封建王朝为了笼络统治,以君权神授的思想使得百姓有敬畏之心,这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法海在翻看这仅有两百多年的大乾历史的时候,发现就任皇帝以来的大乾帝王,在历史书上却有了与以往不同的称呼。
人皇。
天子与人皇,这两个乍看起来区别不大的称呼,其实内里暗藏着神州史官们心照不宣的一种暗示。
大奉朝以前神佛在世,故而人间至尊只有天子二字,而大乾以后的两百多年,神佛隐遁而妖邪在世,昔年的借助天地神佛之力镇压天下的天子,自然而然的也就成为了如今独自奋斗,以人间之力抗衡妖魔的人皇了。
法海合上了厚厚的书目,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从天柱山回来之后,他其实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那就是,假如青铜门之后真的连满天神佛都一起被封印了,那么自己要不要将那些传说中的仙佛重新引渡回人间?
为此他才来到藏经楼,想要翻看一下神州大地上有关于仙神记载的李氏,想要看看以前的神州大地在仙佛庇护之下是个什么样子,以此来做判断。
他虽然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人,但是事情到了这么一步,如果是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因为放开了诸多神佛,而使得人间沦为人家肆意完弄的后花园,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于心不安呐!
什么时候我林某人也成了肩负整个世界前途的超人了?
满腹心事的法海径直出了藏经楼,仰躺在屋顶上,看着那硕大一轮,却渐渐被阴云遮盖的明月,心中千转百回的想着什么。
忽然,法海双耳微动,侧头看向一方,正见到能持笨拙的抱着一坛酒爬到屋顶上,看到法海望来,脸上憨憨一笑。
“你怎么过来了?”
法海好奇的问道,后者捧着手中的美酒,献宝似的放在了法海身边,然后面对法海这随口一句的问话,好像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挠着光头,腼腆的笑道:
“弟子来给方丈师傅送点东西。”
这美酒是渡真私底下的珍藏,久跟在他身边伺候的能持顺的自然是熟路轻车,没有一点的难度,不过法海并不好此道,摇头婉拒:
“我又不是你师祖,不好酒....”
能持挠头的手压根就没有放下来过,小声道:“可是您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啊.....”
法海微微一愣,定定看着能持,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子,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注视,叫向来以蠢笨闻名的能持老大不自在,且心中还有点惶惶,生怕说错了什么的解释:
“白日间虽然方丈师傅与渡真祖师多有说笑,可弟子心中也不知怎么,就是感觉师傅您看起来好像根本不似表面上那么开心,只是压抑的很深.....弟子向来蠢笨不堪,有失言的地方,还请方丈师傅宽容。”
法海却赞道:“你倒是个奇才。”
这句可不是随口说说,要知道佛门道行高深之后,自身便会带有一种缥缈之气,其中佛门最善祥和亲近,再加上法海因眉心那处白毫相监管之故,对于隐藏心绪之类的事情就更加的利害了,可这小子却能够一样看破法海心中所藏,可见不凡。
法海以为,这能持大概便是书中所说的赤子心性,这种人脑子不开窍则以,一旦开了窍,那就是能说出本来无一物的六祖般通透人物。
只是法海在赞过这一声之后,本就在他面前拘谨不安的小和尚能持,当下就更加的不安了。
他自知蠢笨,常常闹不明白别人华中的言外之意,听到法海赞他一句奇才之后便心乱如麻,一时间也不知方丈是不是在变着法的骂自己,这番内心活动若是叫法海知道了,多半是要翻着白眼给他一个十分肯定的答复。
蠢货。
师徒两人就这么杵在藏经楼的屋顶上沉默,此时天上阴云开始过去,皎洁的月光重现人间,法海托起那坛渡真师傅珍藏的美酒,一掌拍开了泥封,果然酒香四溢,不是寻常凡品。
片刻后,法海淡淡开口:“别挠了,后脑勺都快破皮了。”
能持愣了下,讪讪的回了一个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