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中,林海与白素贞的攻防之战,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一攻一守间俱都引发天地震荡。
早已逃到别城的幽州老百姓们,甚至还能隔远见到幽州城上空盘旋狂舞的巨大妖龙白影。
一人一妖的斗法进行到这一步,双方都心知肚明打得是个消耗战,白素贞干脆直接打起了嘴炮,想要借着言语的攻势来瓦解林海的决心。
“法海,你以为守在这里当个缩头王八就能熬到天下太平的一天了?实话告诉你,你那群家人全都被我下了咒,没有我的独家秘术解咒,就算西天佛祖也解不开!”
这个方法不说能不能成,可解气却是真的,多少能恶心一番对手。
林海没有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白素贞一眼,面色沉静的如同一尊庙中泥塑,不见半分波动。
白素贞眼见如此,却没有半点放弃的想法,像他们这种层次的心境攻伐,通常很难从神情面容上看出端倪,往往真情流露,泄露天机的那一刻便是分胜负的时候。
“你自知不是我的对手,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很有自知之明,据城而守的法子也很聪明,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一个被如来亲自栽培出来的传道弟子,却与我这妖魔混在一起,一心想着还俗回去当你的林大公子,那么等到神佛真的降临,主宰人间的时候,你又何以自处啊?”
“就算这点猜测属于小人之心,光明正大大的如来佛祖不会做出这种下作的手段,可你再想想,你的家人都被我下了咒,非我的秘术不可解,你觉得佛祖他老人从青铜门出来之后,会替你的那些家人们考虑吗?”
林海依旧坐镇在天元位不言不动,可是幽州城中那无处不在的诸多细碎剑气,却在刹那间暴躁起来,他情知这里面细微的变动瞒不过这千年老妖的眼睛,于是干脆抬头冷冷盯着她:
“你想逼我出剑?”
随着林海的心境变化,满城的喧嚣的剑鸣气机也随之震动,风雷之声如怒如狂的涌入到脑子当中,白素贞发现林海的心境有所松动,双眼一亮,语气却胸有成竹:
“我逼你?我如何逼的了你?你仔细听听这满城的剑吟低啸,多么的叫人热血沸腾,剑阵中积蓄了无数时光而形成的力量,你如今却拿他用来防守,压制的不辛苦吗?”
诛仙剑阵本就是上古杀器,被誉为杀力第一的凶阵,林海驾驭其中的剑气神意,却用来防守,无形之中所承受的压力无疑是相当巨大的,满城喧嚣的剑吟在旁人耳中是千军万马,气势恢宏的高人做法,可在林海听来,却如修心道人耳边的心魔低语,无时无刻在鼓动他出剑的欲望。
对于这种情况,林海早就有所准备,诛仙剑阵乃是千年以来都少有的绝杀之阵,其中凶戾之气又岂是能够安于防守?御阵之人除非是通天教主那等圣人修为,否则心中杀意会随着剑阵中的凶戾之气越来越盛,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剑阵据城而守,可以守的坚若磐石,林海却并不觉得自己百分百可以撑到天柱山那边出手的关系。
尽管预先做好了准备,可当林海真正驾驭这等盖世凶阵之时,方才发现他先前所想都太过乐观,剑阵中凶戾之气对心境的影响也远超想象,再加上白素贞洞悉玄机之后的言语挑衅,林海时刻都觉得胸膛之内有一口狂暴的气机在其中翻涌,不吐不快。
林海双手拢于袖中,以一种田间老农的懒散之态,强行压下了那将起未起的昂扬之姿,闭目再无言语。
不如不快?不吐不快又如何?
人生在世,哪有事事尽皆都如意顺遂的?年轻时候仗剑天下,求的是个快意恩仇,江湖佳话,再之后成家立室,有了绮容,清风为伴,再看江湖就是人情世故,隐忍退让。
随着林海心境的此起彼伏,幽州城之内的剑阵声势也隐约有着相关的细微变化。
白素贞终于借此看清了这场攻坚战的胜负手所在,干脆就停止了强攻,庞大的龙首朝着渺小的林海缓缓飘动,接着低语蛊惑道:
“你也发现了吧?剑阵统合棋阵的威力,其实远超你的想象,否则这般剑阵反噬之力,不至于叫你这么快就受到了压力.....为什么不试试呢?诛仙剑阵乃是上古第一杀阵,号称圣人都可斩落,何况我这一个区区妖神?不用压抑的那么辛苦,放手来攻吧,生死都好,你没有对不起谁!”
一句没有对不起谁,使得林海隐于大袖中的手指微微抖动了一下,很快就重新归于沉寂,他长长的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沉重的吐出去,低声道:
“说实话,真想一刀砍死你这个臭娘们!”
一个人有时候能将心中的苦闷,以一种嬉笑怒骂的形势讲出来,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当事人对这件事已经不是很在乎了。
林海当下就是这样的一种心境,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即代表着他暂时守住了出剑的冲动,白素贞想要在短时间内以言语坏他心境的打算是做不成了。
白素贞知悉了这一点,因此环绕在林海耳边的喋喋不休终于清净了下来,叫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可当他重新注目这位妖神之时,几乎无法压制心中突生的杀意。
庞大的龙身几经摇曳摆动,白素贞与坐镇天元星位的林海相去甚远,可是站在林海身前的却有一名白衣的绝美女子。
林海整个松散的站姿都僵直了起来,眼中瞳孔骤然收缩。
因为此时站在他身前毫无防备的白衣女子,赫然便是重新显化出人身元神的白素贞。
要知道林海之所以能在元三合一的妖神白素贞面前,从容的御起大阵,其中很大因素便是因为开头能够顺利的向着她的元神递出一剑,若不然林海绝无现在这么气定神闲,处境定然比现在更加艰难十倍。
如今她为了能够诱使林海出剑,居然不惜再次元神出窍,堂而皇之的立身在剑阵之前,当真可谓是‘诚意十足’的一次劝剑了。
似乎是很满意于林海的震惊,白素贞再次元神出窍之后,一直以来都显得颇为冷峻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林海,我与你赌命,你敢下注吗?”
自称要与林海赌命的白衣女子,抬脚向前迈出了一步,一股无形的气焰将四周空气都扭曲了起来,此时白素贞的这副元神化身气势之强,竟是比三元合一的妖神完整体带来的压迫感更甚,林海分明感知到横陈在两人之间的棋盘大阵,都在隐隐的震动。
这番不符合常理的强势压迫,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白素贞不惜要以自爆元神为代价,也要强行去打破,抑或是削弱林海的大阵!
这种操作在人族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放在白素贞这等血脉悠远,长达千年之久的大妖身上,却是在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上古之时的妖族修行,皆是以肉身强横为基石,在年深日久的吞吐大道灵机之下,近而可以由外而内的修出元神,这种修行之法与人族恰好相反,后者是由内而外,故而元神极为重要,堪称大道基石,一旦受损消散,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再不存于天地。
而上古修行的妖族则不以此为准,元神与它们而言,只是一种锦上添花的东西,只要强横的肉身尚在,即便元神消散也不足以形神俱灭。
这等秘辛分属上古之时的秘密,自人族主宰天地之后,妖类之中渐渐强悍的血脉消亡殆尽,余者也纷纷都走上了类似于人族由内而外的修行,只有像白素贞这等上千年的妖物,可以凭借强横的肉身继续上古妖族之路。
林海修行时日尚短,对于这种妖族秘辛自然无从得知,别说是他不清楚,就算是渡真本人也对这等远古之事一无所知,林海眼见到白素贞亲口说出要与自己赌命的话,就真的信以为真。
“三息,你只有三息的时间,三息过后要么你出剑,要么我自爆元神,看看是你的命大,还是我笑到最后。”
林海面色凝重之极,如今已不单单是个人的生死关头,面对妖神的不世之威,他的肩上还担着无数其他人的生死,这种一招棋错则满盘皆输的感觉,如山岳当头,实在说不上有多好。
他垂落目光望向别处,冷声道:“白素贞,你就这么想死?”
此时的林海,言语当中杀气强盛,可却没有半点的杀心,这是仍未下定出剑的决心。
白素贞也不废话,只是冷然喝道:“一!”
平静的心湖再次被白素贞的三言两语所搅动,林海恍惚间仿佛听到满城的剑吟声,都好像在这一刻化作了他心底那股肆无忌惮的杀意,不停的催促他出剑。
白素贞眼中的讥笑更重,望着林海的目光充满了嘲笑,冷然道:“二!”
林海双手指甲不自觉的深陷肉里,牙关紧咬却一言不发,双目因为凶戾之气的不断积蓄浸染,而变作猩红,犹如野兽。
他是真的忍受的很辛苦,有那么刹那间的光景,他是真的想要不顾一切的出剑,哪怕最后不敌身死,哪怕粉身碎骨的赌上一切,只要能将眼前这个家伙撕成粉碎,胜负生死都可以不管!
可是脑海中尚存一线的理智,始终死死在压抑着他的这份冲动,这种内心心境上的煎熬实在很难以笔墨尽数的形容清楚,林海处身于这样艰难选择的境地之中,当真是被折磨的生不如死。
与其这样不断的饱受凶戾与杀心的纠缠折磨十几天,乃至更久,那还真不如现在就出剑求个痛快,就算能够等到天柱山佛祖出手的那一天,自己多半也会在这份折磨下率先疯掉。
最终,林海还是以大毅力压下了内心深处的悸动,强行对白素贞的赌命之举视而不见,诱使他全力出剑的白素贞见此,不仅没有丝毫功败垂成的懊恼,脸上甚至还流露出了一种难言的兴奋。
因林海不敢出剑而强行按捺下的杀心凶戾,表面上是一种以个人意志强行压制住杀戮欲望的胜利,可实际上经过这么一番挣扎后的林海,与心中剑道那股一往无前的剑心神意再次背道而驰。
大道远矣!
这是白素贞的阳谋,无论林海是否出剑,她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此时幽州城的剑阵再不复刚出世的犀利无双,白素贞几次三番的利用林海这股不敢输的心理,将他的心境玩弄于鼓掌之中,当下得意的大笑。
悬浮于头顶的那尊庞大白龙肉身,也紧跟着张牙舞爪,暴涨的妖气将四方剑气光柱冲击得一阵晃动,仿佛也开始慑服于这个妖魔的邪威。
林海面对张狂得意的白素贞,唯有默默无言,纵然是机关算尽般的将白素贞死死钉在原地,可预想中稳坐高台,立身于不败之地的设想并不如设想中的那么好过。
据城而守的短短半日光景,白素贞便已经几次三番的拨动了林海的心境瑕疵,这不得不叫林海首次对能否守住幽州城这件事而产生了动摇。
妖神白龙对于人心细微处的洞悉把握,实在太过厉害,自己这个样子压抑着杀心剑意,到底能坚持多久?七天还是十天?
如果自己只能支撑七天,能持他们又能不能进入到天柱山,打开青铜门?
不虑进,只可虑退的林海,此刻当真是困思重重的向最坏结果考虑。
如果他初起剑阵之时,能够撑住白素贞的时间是一个月,那么半日交锋下来之后,恐怕也只剩下了十日的光景,而且这个期限很可能还会随着白素贞的下一步举动而更大幅缩短。
出道这么多年以来,林海还是第一次被逼入到了这种两难的绝地,而此时稳居上风的白素贞仍旧不忘出言讥讽:
“千年道行都敢拿出来和你赌命,你却还在这里畏首畏尾的不敢下定决心,到底带不带种啊?林海,你以为自己正在做的事是多么的光明伟大,可实际上呢,不用多久世人就会把你给忘了,提起今天之时多半还会有人以嘲笑的口吻,讽刺你长剑空利,却怂的连一剑都不敢递!”
“真是废物啊,诛仙剑阵也配你来用?你也配叫剑修?”
话说的是很难听,可是这种简单直白的嘲讽对林海来说,却远比刚才祸心暗藏的言语要好过的多,对他来说,出剑的理由可能只有一个,但是不出剑的理由却有一千一万个!
一旦自己出剑后,无法镇杀妖龙,那么三元合一的白素贞举世再无敌手,不仅天柱山的计划会被她强力中断,人间日后也会成为妖魔的乐土。
曾经做过金山寺法海的他,隐约也能从白素贞的意图里猜个明白,知道白素贞的动作,八成是想走出一条神道的封神之路,用来抗衡将来的佛祖。
一旦幽州战败,她便会将整个人间都变成她的道场,神州大地上无论妖类,人类,都会以香火信念来供养她,这样汇聚众生之愿而成就的神道一旦功成,就算西天佛祖也能够分庭抗礼了。
林海正是将理智死死守住了这一点,方才在白素贞的种种言语诱惑之下铁了心的不出剑,可是道理明白是一回事,践行与否是另一回事,否则世上便不会有知行合一这个词了。
出剑的欲望与不出剑的理智,就这样在林海的心中来回翻腾,前者有诛仙剑阵的凶戾之气,以及白素贞的巧言令色反复僵持,两者纠缠之下自然最是消磨林海的道心神意,败亡不过是早晚而已。
就在林海苦苦煎熬之际,有一道熟悉的声音蓦然从耳边响起。
“瞧你小子这怂样,老子就是躺进棺材里也得背你气活过来!”
林海浑身一震,此时的他连脸上惊讶的神情都压不住,愕然的望向身边发声之处。
“渡真师父!你...你怎么.....”
林海话问到一半就脸色大变,眼前的渡真和尚尽管形容神态几乎与真人无异,可他仍从细微中感知到眼前之人根本就不是什么肉体真身,而是一具介于魂灵与元神只见的虚幻之物。
与白素贞在幽州城对持以来,屡次处于下风,林海下意识的便想到了好几种最坏的结果,其中最有可能的一条便是他先前悄然隐藏在六个徒孙眉心间的诛仙剑意,是不是仍旧没能拦住白素贞派出的妖物袭杀,使得金山寺自渡真以下全军覆没?
这是最坏的结果,同样也是最有可能的结果,林海面色苍白,甚至都不敢再问下去,半晌之后方才勉强问下去:
“师父,可是十里亭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有问渡真是如何悄无声息的越过大阵,而近身在临海身旁,可见他此时心中的担忧有多么的强烈。
老人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而后说出的话却莫名的叫林海心中生出了感动。
“家里没事,我老人家是看你有事,方才过来一趟的。”
简单又直白的话语,却把林海感动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其实陷入到今天这个绝地,时刻都在承受着白素贞的问心煎熬,林海并不把这件事情当作是辛苦或者是折磨,他是成了家的人,凡是自然要站在前面去抗一下,只不过往日里他时常劝慰别人的一句‘凡事尽心又尽力了,就不用太愧疚’这句话,放在如今的局势上有些不太使用。
人生于世,总有些东西是你拼了命也要守护好的,就如当年的南绮容只身拦在气势汹汹的普渡慈航之前,也如林海在幽州的雷峰塔中削发为僧。
相对于出剑的那一个理由而言,林海又一万个不出剑的理由,因此内心的煎熬,道心神意上的一泻千里,也就都算不上什么了。
可是事到如今,林海却听到了向来喜欢以嬉笑怒骂对人的师父渡真,对他说了一句‘你有事,所以我老人家来了’的时候,心中忽然就有些委屈。
师徒两人并肩而立,看昔日繁华的幽州城,如今已经化成废墟的断垣残壁,渡真和尚一时感慨:
“其实金山寺兴旺这些年,我的心里一直都是愧疚的,这些年每每在外头听到有人夸赞寺门如何,你又如何之时,老和尚我便更是愧疚难安了。”
旁人不知林海变法海的内幕,可他这个做师父的却一清二楚。
老人抬起虚无缥缈的手掌,想要拍拍林海的肩膀,可手掌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渡真不以为意的笑道:
“老了,临走之前也没啥本事,只是叫你尽情出剑而已。”
林海为之愕然,迟疑道:“师父,你....”
老人却不待他说完,径直打断摇头道:
“且尽兴就是。”
不等林海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重回幽州城后变得潇洒许多的老人,就已经身形飘散的化为一轮光圈,毫无阻碍的飞了出去。
也许是碍于白素贞的冲天魔威,老人的身形只敢远远的停在一个距离较远的地方,渡真注意到了已经半数都被西湖水所淹没的金山寺,也看到了半截倒塌在湖中的雷峰塔,轻轻摇头叹息:
“真是作孽哟!”
白素贞早就发现了这个只剩下一缕残魂的老和尚,虽然惊异于他能够自由出入林海所布下的剑阵,可她并不把这位金山寺的前代主持放在眼中,反而将他视为击毁林海道心神意的又一件利器。
在你面前硬生生的将他打的形神俱灭,永不超生,看你还能不能忍得住!
白素贞元神故意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缓缓飞向了渡真的残魂所在,为的就是要光明正大的告诉身后的林海,自己要做什么。可是叫她意外的是,这一次被她攻击的林海心境,竟然是格外的平静,虽然也略有波动,可是并不妨碍大局,这叫白素贞微感不快。
事实上,如果没有渡真临去前的那一句‘且尽兴’,林海此时将要受的煎熬必定不输先前两次。
他与渡真接触已久,无论是直觉还是别的什么,都认为老和尚不会在这个关头平添无谓的举动,因此虽不知渡真要做什么,林海却仍然选择静观下去。
同样处于绝境之下的林海,对这位法力平平的师父,心中未尝没有一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