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揆一大人,你的家眷带着赎金来了。”
周世显笑眯眯的看着,笑着道:“恭喜你,你自由了。”
轻笑声在水牢中回荡,有些揶揄。
随着这轻笑声,末代台湾总督揆一终于抬起头,死鱼一般的碧绿眼珠里,露出一丝光亮,
“啧啧。”
堂堂台湾总督落到这步田地,周世显欣赏着这肮脏如乞丐一般的总督大人,发出赞叹声。
“何必呢。”
这货是个瑞典人,好歹也是当年古斯塔夫大帝麾下的精兵强将,不在北欧好好呆着,非要跑来南洋受罪。
还好死不死的,跑去台湾府当总督。
这不是自找的么?
明末这个时代,世界上强者如林,雄主辈出,古斯塔夫二世觉得是其中的佼佼者。
三十年前也曾经率瑞典王国精锐之兵,横扫欧洲,可这个人命不好,在战场被流弹打死了。
此人一死。
强大的瑞典军团一瞬间土崩瓦解,三十年后……他麾下那些精兵悍将来大多都沦为雇佣兵,为了三斗米折腰了。
一时间,周世显竟有些兔死狐悲之意。
可见,建立在个人威望上的王朝再怎么强大,也是如此的不靠谱,古斯塔夫二世悲催的一声。
让周世显心中凛然,不敢有丝毫懈怠。
瞧着揆一扬起的脖子,脏脏的羊毛卷长发纠缠在一起,碧绿的眼珠滴溜溜快速转动着。
周世显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徐徐道:“怎么……总督大人心中,仍是不服?”
“呜……”
揆一脸上露出惊慌之色,用半生不熟的汉话,求饶道:“服,服。”
周世显又微微一笑,往周围瞧了瞧,这水牢是个好地方呀,西班牙人,荷兰人精心打造的一个魔窟。
十八般刑具样样俱全,人像肥羊一样吊着双手,双脚常年浸泡在污水之中,任你是七尺男儿英雄汉,用不着几天便会低头。
若不低头……
那便只有在泥泞中无声的死掉。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百年多年了,在南洋这片土地上,在这座大明的光辉无法照耀的水牢里,也不知道多少不甘,不服的汉人子民命丧于此。
“呵。”
周世显眼中带着厌恶,嘴角却微微上扬,又露出一丝带着邪气的微笑,取出洁白的手绢。
在揆一肮脏的脸上擦了擦。
“哎。”
一声轻叹,千古幽幽。
“阁下身为神明奥丁的子孙,古斯塔夫的部将,竟然向着那些低贱的尼德兰低地人低头了……”
尼德兰人便是荷兰人,奥丁便是瑞典人的至高神。
“总督大人何故沦落至此?”
水牢之中,一阵死寂。
揆一眼中,神情复杂,还不都是为了……钱么。
他面前英武的明国男子,此刻好似一个循循善诱的恶魔,又微笑着蛊惑道:“此番战败,阁下前途尽毁,回去了,也免不了落一个革职查办的下场。”
这是实话。
荷属东印度公司内部的竞争,可是十分激烈的,这样庞大的殖民地利益,多少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
周世显馋的流口水,可水师太弱,一时半会还打不过荷兰人,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马来,爪哇,马六甲,印度次大陆……
这一块块大肥肉,只能看,不能吃。
良久,水牢中,又响起周世显幽幽的声音:“依周某之见,揆一先生的前途已经毁了,何不……另谋高就?”
“我?”
揆一微微错愕,再一次抬起头,可是他的汉话半生不熟,只能在心中揣测着这位大明大人的意图。
“我……”
他一双碧绿的眼珠再次乱转起来,这货能在竞争激烈的荷属东印度公司里脱颖而出,当上台湾总督。
自然是个聪明人。
他明白。
这位俊朗英武的明国大都督,是要拉拢他当间谍。
高级间谍!
“我……”
大颗冷汗从揆一额头滴落,瑞典军人的荣耀,奥丁子孙的光荣,让他心中十分抗拒。
可。
耳边又响起周世显,幽幽的说话声:“怎么,阁下不愿意?”
“来人呐。”
周世显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强扭的瓜不甜,永华,教一教揆一先生做人的道理。”
“是。”
陈永华一挥手,几个身形矮小的狱卒赶忙走了过来,萝卜腿,小眼睛,一看便知是跟随明军来南洋讨生活的东瀛人。
水牢里又脏又臭,没人愿意来当看守,唯独这些东瀛浪人趋之若鹜,搭上了大明中兴的顺风车。
陈永华一脸森冷,轻道:“好生伺候着。”
大都督亲自出面招揽,这货竟然还推三阻四,真是不识抬举。
“哈依!”
几个东瀛狱卒一边赔笑,一边取出剔骨尖刀,小锤子,小剪刀,向着揆一大人森森一笑。
露出了几颗大板牙。
“哼。”
周世显不悦,拂袖而去。
简直不识抬举。
大颗的冷汗从揆一额头滴落,前进一步是生,后退一步是死,可这么个死法也不值当了。
“啪嗒,啪嗒。”
冷水顺着肮脏,消瘦的脸颊滑落。
“降!”
揆一杀猪一般,大叫起来:“降,降了!”
“呵。”
周世显这才满意的笑了笑,立刻换了一张脸:“来人呐,还不给总督阁下松绑?”
他是不愁揆一不归顺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两国相争,情报先行,他叫人在柔佛布置了大量暗桩,如今又大肆收买间谍细作,平添了几分胜算。
大明向外扩张的脚步,也绝不会止于吕宋。
“去。”
周世显微微一笑:“带着揆一先生去换件衣服,好好洗洗。”
味儿太大了。
一个时辰后,大都督行辕。
舒适,宽敞,而又整洁的会客厅里茶香四溢,一对东瀛双胞胎侍女,都穿着大明款式的侍女服。
十六七岁,正是如花一般的年纪。
身量苗条,十分可爱。
可爱的双胞胎东瀛女,十分乖顺,将纤弱的香肩并在一起,用纤纤素手炮制着一壶上品龙井茶。
揆一换了一身衣衫,又洗了个澡,看起来精神多了,只是脸色仍有些不健康的苍白。
“哗。”
碧绿的茶水倒入洁白茶盏,雾气缭绕。
周世显端起茶盏,微微一笑:“请。”
揆一赶忙恭敬低头:“不敢,不敢。”
他的汉话半生不熟,对汉家礼仪也似懂非懂,像极了这个时代西洋人对大明的认知。
其实神秘的大明帝国也挺唬人的,西洋人轻易不敢招惹。
“嘘……”
揆一抿了一口热茶,眼角余光一扫,视线不敢在两个东瀛少女身上停留,而是瞧见了厅外恰好经过的几个昔日同僚。
心脏又是一阵狂跳。
他知道在这一千多名被俘虏的公司官员,将领里头,被策反的绝对不只他一个。
这件事实在太可怕了。
公司高层竟然被大规模渗透了……
他偷偷瞧着这位年轻的明国大都督殿下,一刹那汗毛倒竖,好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拔凉拔凉的。
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让他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感觉,荷兰人在南洋的利益早晚要被此人吃干抹净。
“糟了。”
揆一心中有些发慌。
东印度公司内部的事情,他这个高层人员再清楚不过了,荷兰人创办的这家公司,本来就是一个充满争斗的利益结合体。
这家公司虽然以荷兰人为主,可大部分都是雇佣兵,充斥着西班牙人,法国人,瑞典人,英格兰人。
公司高层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自身也是矛盾重重。
求财嘛。
这样的利益结合体,打顺风仗的时候没什么问题,可一旦遭遇了外部的挑战,必然导致分化,瓦解,互相甩锅,埋怨……
“啐。”
揆一也是个狠人,一咬牙,一闭眼,认了!
他很喜欢大明的一句谚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觉得这话太有道理了,简直就是人生里的一盏指路明灯。
这话本来是贬义。
可揆一觉得是褒义……
“咕咚。”
将上好的龙井茶一饮而尽!
末代台湾总督低下了高傲的头,低声道:“阁下,要我做什么?”
他已经有了当高级间谍的觉悟,收集情报,策反,甚至暗杀,只要这位大人出的价码合适,也不是不能商量。
“嗯?”
周世显放下茶盏,笑了笑,深邃的眼眸好似能看穿人心,将揆一看的心里发毛。
忽而油然道:“阁下多虑了,周某此番大费周章,无非也是求财,周某……是想和阁下做一笔生意。”
揆一愣住了。
做生意?
早说呀,做生意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又是恐吓,又是威胁嘛,揆一心中一松,只要不是让他去玩命就好。
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
“来人呐。”
周世显和蔼的笑了笑,轻道:“呈上来。”
守在外头的陈永华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罐黑乎乎的药膏,摆在桌上。
奇妙的异香散发出来。
“吸溜。”
揆一本能的抽了抽鼻子,瞧着这药膏,抽了抽鼻子。
闻一闻神清气爽。
“呵。”
周世显微微一笑,轻道:“想必阁下对此物不陌生。”
“哎?”
揆一呆了呆,忙道:“是,是。”
他瞧着这黑乎乎的烟膏,不由自主的抿了抿嘴唇,此物叫做阿芙蓉,是南洋这个地方的特产。
这玩意的历史可太悠久了,在南洋这地方种植的历史最少也有几千年,南洋土着叫做忘忧果实。
吃下去全身舒坦,飘飘欲仙,可不是忘忧么。
在中医里,这玩意是被当成药物来使用的,华佗就是用阿芙蓉制作成了麻沸散。
这东西在华夏,原本流传的范围不大。
一直到了大明中期才被南洋番邦,属国当做贡品,大量进贡到了大明,大明会典里叫做乌香。
史料中明确记载,单单一个属国爪哇,每年给大明皇帝进贡的乌香有二百斤,皇后一百斤。
这玩意还是贡品。
由于这个时代的人,对阿芙蓉的认知十分匮乏,于是当年万历爷便将此物当成宝贝了,还给取了个名字叫做福寿膏。
听听这名字便知道了,恐怕万历爷也没少享用。
可这事儿也怨不了万历爷,以万历朝大明读书人贫乏的自然知识,他哪里知道此物的可怕?
此物在南洋是被当做贡品的,只有权贵才能享受,价值又是何等的昂贵,普通人也消受不起呀。
区区一两福寿膏价值何止千金。
就是在西欧,对此物的可怕也茫然不知,现代医学奠基人托马斯老先生,就曾经歌颂过阿芙蓉的伟大。
“赞美万能的主呀,它给人类的苦恼带来了舒适的阿芙蓉,没有阿芙蓉,医学将不过是个跛子……”
听听,听听这话。
这还是现代医学奠基人说的。
“咕咚。”
揆一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碧绿的眼中露出贪婪之色,以他这样的身份,地位,也消费不起贡品呀。
不过,看样子他也是尝过滋味的。
可是此物实在是过于昂贵了,以他的身份地位也只是尝过,尝过之后便终身难忘,回味许久。
“大,大人的意思是……”
揆一眼珠子死死盯着那盒阿芙蓉膏,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贪婪,这玩意在南洋是贡品也是硬通货,就这么小小的一盒……
足够在马尼拉,甚至爪哇买下一座大庄园了。
“大人要做阿芙蓉生意?”
“嗯。”
周世显点点头,笑了笑,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赏:“聪明。”
这个揆一太上道了。
他俊朗的脸上带着一丝邪恶的微笑。
好似恶魔的微笑。
“本督有意在棉兰,巴拉那各岛大规模栽种此物,可苦于没有通商门路,不知阁下……”
“好!”
前任台湾总督揆一欣喜若狂,慌忙不跌的一口答应了:“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他觉得被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砸中了。
这阿芙蓉的生意可是暴利呀!
这不就是总代理么?
凭他多年积攒的人脉,当这个阿芙蓉总代理不在话下,揆一觉得自己的身体因为亢奋而颤抖,灼热,升温,快要烧起来了。
这里面巨大的利益让他眼珠子都红了。
“不过。”
偏偏周世显还故弄玄虚,又微微一笑:“此物虽好,能让人忘却一切烦恼,却不宜过量,过量伤身……”
可揆一此时已经被亢奋冲昏了头脑,哪里还听的进去。
“那,行吧。”
周世显又笑了笑,轻道:“恭喜你,揆一先生,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大明皇家商号的一员了。”
揆一早已经眉开眼笑了,赶忙起身行了个骑士礼:“揆一,愿意为大人效劳。”
“好,好。”
周世显赞许的看着他,赶忙拿起手绢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恶魔的盒子在这一刻悄然打开了。
“呵呵。”
“哈哈哈。”
富丽堂皇的宴会厅里,周世显一边擦口水一边放声大笑,揆一也跟着畅快大笑起来。
皆大欢喜。
“尊贵的周大都督。”
揆一眼巴巴瞧着那盒阿芙蓉膏,一脸贪婪:“我能,带走么?”
周世显大度的挥了挥手:“送你了。”
“哈。”
揆一赶忙将烟膏拿了起来,死死在手里攥住了,好似攥住了一把金灿灿的金币,再也不肯撒手了。
单单是这一罐,就足够补偿他的赎金了。
“呵呵,呵呵呵。”
周大都督俊朗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
起身,端茶送客。
厅外夜幕降临,夜色凄迷如水。
大都督下榻的卧房门外,戒备森严。
“吱。”
陈永华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他已经渐渐适应了军情司长官这个职位。
他眼皮一抬,眼角余光一撇,便瞧见了从不相信神明的大都督,手中捧着一卷金刚经。
“呼。”
陈大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作为大明王朝在南洋的情报头子,他本能的意识到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嚓。”
此时窗外,电闪雷鸣。
南洋的夏天变幻莫测,变天比变脸还快,猛然间狂风大作,将窗棂吹的咣咣作响。
“蹬蹬蹬。”
陈永华赶忙快步上前,将窗棂紧闭,房中一下子变的闷热起来,让他有些不太自然。
幽暗中,周世显放下那卷金刚经,幽幽道:“此事你亲自负责,在揆一身旁多加派些人手。”
往荷兰人的权贵圈子里卖阿芙蓉,可全指望这位爷了。
“是。”
陈永华忙躬身一礼,瞧着大都督似乎没有别的吩咐了,才低声道:“标下告退。”
走出卧房。
身后便响起一声轻叹,如蚊蚋一般微弱不可闻。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此刻陈永华一激灵,觉得背后有些发凉,回到了寝室又觉得坐立不安,想了想觉得此事蹊跷,便又去了一趟水牢。
水牢依旧潮湿阴暗,散发着恶臭。
好些被俘的荷兰贵族,都被家人用巨额赎金赎走了,可牢房里依旧人满为患,好些吕宋巨富被关了进来。
阴风阵阵。
惨叫声不时响起。
让陈永华响起了大都督的那句话,资本的原石积累每一次都是血淋淋的,从无例外。
他心中一动,将牢头叫了过来,询问一番:“你这牢里有没有常年吸食阿芙蓉的?”
牢头一呆,茫然不解。
陈永华微微皱眉,索性带着狱卒去查房,从一间间牢房门前走过,还真找到一些神态狰狞,举止诡异的疯子。
都是本地巨富……
瞧着这些举止诡异之人,陈永华越来越心惊,冷汗从背后冒了出来,觉得好似坠入了冰窟。
后来这事儿被写进了历史。
“瘾至,其人涕泪交横,手足委顿不能举,虽白刃加于前,虎豹逼于后,唯有俯首受死。”
“嘶。”
陈永华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拔凉拔凉的,他终于明白大都督的惊天谋划了,这玩意要是大规模的种植,在南洋的荷兰贵族圈子里成为时尚了。
甚至,甚至传染到了荷兰人的军队里。
那还了得?
这不是害人么?
陈大人觉得汗毛都一根根的竖起来了,大都督这一招太狠了,这是杀了人还要诛心呐。
可。
神情又渐渐变得坚定。
大都督都不怕留一个千古骂名,他陈永华又怕什么?
“嚓,嚓。”
天上电闪雷鸣,粗大的闪电蜿蜒着劈了下来,好似要涤荡这人世间的一切邪恶。
大明中兴二年,十一月。
随着明,荷两国休兵罢战,南洋各地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一场暴风雨过后,港口。
一艘大海船缓缓驶入港口,将末代台湾总督揆一接走了,随船一同运走的还有一批秘密运送的货物。
岸上,周世显笑意吟吟的挥手道别:“慢走哟。”
“一路保重。”
再回首已是一脸木然。
他的心早在当年潼关城下已经死了。
同一天,陈永华秘密乘船抵达了吕宋西南部,靠近爪哇,马来的几座无人大岛。
随着他一起迁徙的还有大量囚犯,还有……阿芙蓉种子,明,荷南洋战争的模式,悄然之间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