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也想要为子孙后代考虑,只是……大汉如今国势昌隆,恐怕不会答应太过于难为人的条件。”内藤忠重对酒井忠胜本来也有顾忌,但是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而且,这么做对日本也是挫伤巨大,别的不说,京都的丝织业就是靠从大汉进口生丝来维持产业的,日本国内的生丝只能满足每年一半的需求。如果将两国贸易量缩减下去的话,京都的各个丝织作坊肯定难以为继,到时候百业萧条的话,恐怕对日本也是有损。”
他的抗辩虽然不大符合平常议事的规则,但是因为很有道理,所以旁人也没有计较他的态度,反倒是重新陷入到了沉吟当中。
“你说得倒也有道理。”井伊直孝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制止了两个老中之间的争议,“确实也要考虑国内的情况,不能贸然把两国贸易限制得太深。这样吧,还是交给你来全盘考虑吧,有了腹稿之后上报给我们就好。”
“明白了,我们会尽快商讨出具体的方案的。”眼见不合情理的要求被撤消了,内藤忠重总算放下来心来。
“还有人有别的意见吗?”井伊直孝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面前的桌子,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表示自己已经做了决定。
没有人再发话了,虽然这个方案还是有不少瑕疵,但是很显然大老已经倾向于拍板了,没有人乐于去再公开和大老争执,再说了也没人能有更好的方案可以提出来。
“好,那就按照这个来办吧。”井伊直孝挥了挥手,这一件事也就成为了定论。
虽然之后要写成公文交给将军德川家光御批,但是以他的威望,将军一般也都是会直接批准的。
商讨完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之后,一下子殿堂又恢复了寂静。
没有人提出离开,但是也没有人继续说话,仿佛大家一起都在这里打坐一样。所有人都明白,接下来的事情其实才是他们连夜商讨的重点,之前和明国的外交往来虽然重要,但是也不过是个由头而已。
但是正是因为干系实在太过于重大,所以一时间没有人肯开口。
这种诡异的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之后,寂静的殿堂当中突然响起了咳嗽声,一声声的咳嗽从稻叶正胜的口中传出,听得出病入膏肓的虚弱。
“丹后守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下?”井伊直孝颇为关切地打量了对方一眼。“今天时间已经晚了,还是以保重身体为重……”
幕府虽然有自己的职官系统,但是毕竟幕府的职官不再律令制当中,没有正式的朝廷品级,所以幕府的重臣们一般都会领有朝廷的职官,丹后守是稻叶正胜现在领下的朝廷职官,品级是从五位下,这只是一个官爵头衔而已,并不需要他真的去丹后国担任国守。
幕府将军德川家光现在是从一位左大臣兼任左近卫大将,既拥有极高的官位,也在名义上占据了朝廷的最高军事官位之一。而作为幕府的首席臣僚,井伊直政现在是正四位上的左近卫中将。
“多谢……多谢……”稻叶正胜摇摇晃晃地道谢了,不过因为实在是有气无力,所以他摇头晃脑磕磕绊绊地,看着实在让人有些心生恻隐。
这个年轻人,确实活不了多久了,几乎每个人心里都闪过了这个念头。
但是,他并不打算因为自己的身体而放弃今天的打算。“但是……国家大事,不能……不能因为我的身体而耽误,还请……还请继续。”
一边说,他一边看向了一直默不作声,几乎让人感受不到存在感的松平信纲,与衰弱的身体相比,他的眼神要坚定许多,仿佛已经下定了多少决心一样。
看着稻叶正胜这副摸样,心中最为恻然的也正是松平信纲了。他在少年时代就被指定为当时年纪尚幼的德川家光的侍从,和稻叶正胜一起侍奉在家光身边,两个人之间也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在家光上台之后,他们两个也作为亲信,一起被家光送上了老中的大位。
他比稻叶正胜大一岁,结果现在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世,这种感觉实在是让人有些难受。
不过,正因为难受,他也更加能够体会到对方的心情。
他微微拈了一下藏在面前小几下的右手,让痛觉刺激自己因为疲劳已经微微有些麻痹的神经,然后他抬起了头来,看向了大老井伊直孝。
“大人,最近我们这里一直都收到很令人忧心的报告……”他的视线十分坚定,“是有关于上野的大纳言大人的。”
终于来了。
不光是井伊直孝,就连其他沉默着的老中们也心头一凛。
没错,这才是他们今晚彻夜商讨的真正大事。
大纳言就是指德川家光现在唯一的弟弟德川忠长,他原本小名国千代,在幼年的时候甚得父母喜欢,结果威胁到了家光的继承人地位,最后是靠了爷爷德川家康降下裁断,家光才得以继续担任继承人并且最终继承了将军大位。
在家光继承大位后,退居大御所之位的德川秀忠带着两个儿子家光和国千代(此时已经改名为德川忠长)一同上洛面见天皇,德川家光成为左大臣,而忠长则被朝廷封了大纳言的官衔,从此大纳言也就成为了忠长的别称。
争储位失败,德川忠长自然心里有怨言,但是既然大局已定,他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好在这时候父亲德川秀忠还在世,所以他的待遇还算不错,幕府封给了他位于骏河、远江、甲斐三国总计五十五万石出产的封地,在德川幕府亲藩当中已经算是很高的了。
然而,已经成为了将军的德川家光,并没有一刻忘记自己弟弟曾经给自己带来的仇恨,他想方设法对付德川忠长,在几年后就以他擅自杀死家臣和无辜百姓的罪名,将他遣散回了封地,命令他蛰居,不允许擅出封地,就连父亲德川秀忠病危的时候都不允许他来江户探视。
等到父亲德川秀忠死后,他更是没有了顾忌,马上以另外的罪名再把德川忠长治罪,撤消了忠长的一切封地,然后将他流放到了上野国的高崎城、并且将他幽禁在了那里,之前的待遇也全部取消了,形同罪人。
然而,即使到了这种地步,家光似乎还是不满意。
今天这个绵延到晚上的会议,大概就是为了给忠长确定一个命运吧。
也正是都知道其中的内情,所以地位相对超然的井伊直孝和酒井家两位老中干脆都选择缄口不言,反正身为将军最亲信的稻叶正胜和松平信纲会开口的。
“什么报告呢?大纳言大人怎么了?”尽管心里都清楚,但是井伊直孝还是平静地问了出来,心里则在微微感叹。
“被流放到了高崎城的大纳言大人,并没有反思自己的罪过,反倒对将军大人口出怨言。”这时候,稻叶正胜突然回答了,他的语速正常了许多,显然已经是全神贯注。“据看守他的人说,大纳言脾气依旧十分暴躁,动辄处罚随从,并无反省之意……而且,他和之前的家臣还有联系,可见暗地里还在进行着”
说到这里的时候,谁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气氛变得更加冰冷。
仿佛是在迎合大家的心愿一样,在片刻不祥的停顿之后,稻叶正胜终于以莫大的决心说了出来,“有鉴于此,我认为幕府最好先做好准备,以便在合适的时候,采取断然措施来应对事态……”
虽然他的用词十分隐晦,但是其中的含义每个人却都十分清楚,正因为十分清楚,所以没有一个人立即接口——所谓断然措施,也就是勒令大纳言本人自裁、或者干脆直接杀掉他而已。
这些罪名大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人人都知道,稻叶正胜和将军的关系,他说出这个话来,无异于就代表将军本人的意志。
将军十分记恨他的这个亲弟弟,大家是知道的,所以在大御所死后,将军以各种说不清真假的罪名将德川忠长治罪,并且没收封地,发配到远方监禁,这些幕府重臣们也没有表示过多的意见。
原本以为将军做到这个地步应该就满足了,可是没想到,他居然是要活活逼死这个弟弟。
没有人窃窃私语,但是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大老井伊直孝的身上,因为大家也都知道,其实这是将军在询问他的态度。
然而,井伊直孝定定地坐在了原地,一动也不动,仿佛变成了塑像一样。他心里知道,此刻只要他表态同意,用不了多久德川忠长就只能死去。
可是他不愿意这么表态。
已故的大御所德川秀忠,是他多年侍奉的主君,他在临死之前将自己立为大老,允许大政参与,虽然是想要让自己发挥所长,但是暗地里也有托付身后事的意思。太上将军临死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两个儿子,他唯恐自己一死,大儿子家光就会对小儿子忠长赶尽杀绝。
事实证明,太上将军的忧虑是十分有道理的,他才死了一年,将军就将这个弟弟治罪,没收封地并且监禁。到了现在,居然这么急不可待地就要他的性命了。
也正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在,所以他一直不愿意附和稻叶正胜的提议。
当然他也知道,如今的将军治世已久,而且太上将军已经过世,他早已经羽翼丰满,自己是没有办法强行驳回掉对方的提议的,于是只能选择闭口不言。
他刚才建议稻叶正胜先回去,固然是顾念对方的身体,其实也是想要将这个议题继续拖延下去。可是稻叶正胜或者说将军本人看来是不想再拖,一定要尽早定下忠长的死期了。
可是他的沉默,并不能让将军的亲近人们满意。
“不知道大人对此是持何种看法呢?”松平信纲一扫之前的沉默和平淡,以近乎于直面的态度来问井伊直孝,像是要他马上拿出一个决定来。
“此事事关重大……大纳言大人是德川亲藩,我们还是不要轻易评断为好。”井伊直孝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决定避重就轻。
“正因为……正因为大纳言大人……身份尊贵,所以……所以幕府就……就更加不能宽贷……否则……”稻叶正胜突然又咳嗽了起来,不过还是挣扎着将话说完了,“如果……如果连亲藩都不能做出表率的话,那……那天下还有谁会真心服从幕府的纲纪?”
说完之后,他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然后拿手帕擦的时候,还留下了不少血痕。
大家是看明白了,稻叶正胜这恐怕是一心想要在自己死之前带走德川忠长的性命,为自己的主君分忧啊。
“丹后守的话有道理。”松平信纲马上接口,继续壮大了己方的声势,“神君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为了让天下避免再出现战国时那样的大乱,幕府必须重建天下的纲纪,并且不顾一切地维护纲纪。大纳言大人身为德川直系,有义务为天下人作出表率。换言之……如果破坏了纲纪,那大纳言也应该受到相应的处置,以免有违神君的本意。”
他是松平家出身的老中,如此表态无异于表示宗亲们并不打算干涉将军对忠长的处置,也更加给了其他几个没表态的人以更多压力。
“大纳言多年来行事不端,目无尊长,将军大人几番容忍,这次让他静思己过以观后效,本来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是没有悔改,这真是令人痛心。”内藤忠重马上跟着表态了,而且言辞十分不客气,“如有不轨,确实应该从重处理。”
“伊豆守所言确实是正理。为了天下的安定,幕府应该维护纲纪,不因任何人的身份而有所顾忌。”这时候,酒井忠世发话了。“不过,大纳言毕竟是朝中高官,而且身为德川亲藩,所以还是慎重为先……最好要严查一番,彻查大纳言大人自从流放到高崎城之后的作为,以免有人故意诬告离间。另外,大纳言是否有不轨行迹事关重大,让将军亲自派专人来查核可能最好。”
他的话四平八稳,谁也不得罪,不过暗地里却已经表示了不愿意干涉将军家私事、应该由将军本人来解决的立场。这无异于就是表示自己并不打算参与对忠长的处置,可以坐视将军随意裁决。
“我也持同样的看法。”他刚刚一停,酒井忠胜就马上接口了,而且态度更加露骨了许多,“大纳言大人当年就对将军大人并不恭敬,而且他的性格十分执拗,很有可能在流放之后确实还有不轨的举动。如果确认属实的话,加重处分并不为过……”
酒井家是地位最高的谱代大名家之一,不管谁做将军,都是幕府的重要辅佐大臣,所以他们的立场要超然得多,也不愿意参与到这种将军家族内部的仇杀当中。不过,他们现在毕竟是德川家光的臣下,所以干脆就以他本人的意思为准,以免违逆。
老中们纷纷表态,而且态度出奇一直,压力又加到了井伊直孝的身上,更加让他感到全身都不舒服。
他不想违背大御所离世前的遗愿,眼睁睁地看着大纳言就这么殒命于兄长之手,但是单独来抵抗将军和全体老中们的意志,压力又实在太大了。
在这令人难捱的重压下,他罕见地额头出现了汗珠。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实在关系重大的话,他又怎么可能坚持到这种地步。
“事关重大,确实应该详细调查,决不宽纵,但是也决不冤枉。毕竟,大纳言大人也是德川亲藩,更加是将军大人唯一的弟弟……这样吧,我来亲自审查,如果大纳言大人确实有罪过的话,到时候再论如何处罚。”
他知道针对忠长的指控大多数是没有什么根据的,所以坚持自己来审查的话肯定可以帮助他脱罪、至少可以让他不用再被加罪。同时,以他的身份,来亲自审查忠长也是名正言顺。
另外,他还说了半句话——忠长是家光唯一的弟弟(虽然先代将军还有一个私生子保科正之,但是并没有算入德川宗谱当中,所以在宗法上不是将军的兄弟。),将军现在又无子嗣,万一他出了什么意外,忠长就应该留下来接替将军大位,以免引发幕府内部的大乱。
然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家光和他的心腹们才愈发想要这个弟弟死掉。内藤忠重是家光的老师,稻叶正胜、松平信纲是他的侍从小姓,三个人都是家光集团的中流人物,早已经和忠长势力成为了死对头,他们怎么会愿意忠长活下来,留下一点点继承将军之位的可能性?
“大老所言甚是,可是大老参奉大政,每天要处理的事务不可胜数,这些小事恐怕就没有必要事必躬亲了。还是让在下来亲自负责此事吧。”一听到他这么说,松平信纲迅速就变了脸色,他身为亲藩之一,也确实有对大老不太客气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