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八月十六日,圣迭戈大学超级计算中心。
二十多台电脑主机在纤尘不染的实验室里运作着,风扇发出稳定的嗡嗡声,空调仅开到十七度,为了保证机器性能不被温度所影响。
此时坐在这些电脑前的是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地上散落着打了草稿的纸,屏幕上的监控程序仍旧刷新着数据流,昭示着这里的人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网络战争。
气氛极其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都是一副还没有从某种状态下恢复过来的样子,表情有些茫然和难以置信。
终于,有人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们……真的……”
“……我想是的。”另有人道,顿了顿,又补充:“我们,挡住了octo对米国司法部的袭击……”
在场的人们深吸一口气,下一刻,实验室里爆发出一片沸腾的欢呼。
“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octo不再是无法战胜的恶魔了!”
在一片热闹中,坐在最上首电脑前的人却显得有些沉默,在笔记本上飞快地抄录着屏幕里的数据。
“组长,”一只手搭在那个紧皱着眉头的人影肩上:“带我们打了漂亮的一场战役,可你似乎不怎么高兴?”
戚行初停下笔,微侧过身来,看着身后的组员,缓缓说道:“哈里,事情可能没有你们想象得这么简单。”
“难道其中有什么问题?”
他略一颔首,把自己笔记本上写下的内容指给他的组员看:“仅仅和对方交锋四个小时,大量的冗余运算已经造成磁盘大面积碎片的累积,硬盘空间急剧缩水,如果——我想,如果octo更恋战一些,我们可能将会在第五个小时被对手翻盘。”
“可他在第四个小时就已经被我们赶跑了,我们还差点捕捉到他的信道来源,不是吗?”哈里不服气地撇嘴:“作为大学生社团,能把octo逼到这种程度,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要知道,就连五角大楼,三年来对那个魔神也是束手无策,如果没有我们,今晚米国司法部就要沦陷了。”
行初摇摇头,刚要再说些什么,实验室门外却响起敲门声,来者随即便直接开门走了进来,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戚行初所在学院的院长。
这样一个人,怎么突然亲自出现在这里?
院长环顾一周,视线停在了戚行初身上,面带笑意地向后者招招手:“戚行初,跟我去一趟校长办公室。”
行初走进校长室,只见房间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了,一个是头发花白的圣迭戈大学校长,而另一个,却出人意料。
“你来了,戚,”校长面色和悦地向他招呼道:“这位是莫德里克上将,他,正是资助你这两年来上学资费的人。”
未作戎装,一身笔挺西服的上将惬意地交叠着腿坐在沙发里,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偌大的办公室里。
“又见面了,戚行初,”他说:“你应该没有令我失望。”
行初从校长手中接过提前一年的毕业证书,和一份米国某个空军基地的任用合同,看了几眼,就轻轻地合上了纸页。
“上将倒是具备了投资家的勇气。”
莫德里克呵地一笑,站起来跨前一步,向行初伸出右手。
“合作愉快。”
“如你所愿。”
墨尔本。
房门被轻轻敲响,年幼的女孩穿着白色睡衣,黑色的发丝柔软地贴在脸上,一手抱着枕头,一手藏在背后,眨着大眼睛站在门外,郑修放下笔看向她,从鼻间轻轻“嗯?”了声以示询问。
“哥……”女孩抱着枕头跑过来,扑进他怀里:“我睡不着……”
他摸摸怀中那颗毛绒绒的小脑袋:“左手藏着什么?”
闻言,女孩俏皮地一吐舌头,把左手拿出来,手里赫然是一本小书:“哥哥,讲故事给我听好嘛?”
少年眼角的线条柔和了些,接过童话书,把五岁小女孩安置到自己的床上,替她盖上被子,接着在床沿一侧坐下来,随意地翻看了下手中读物。
随即,房间里便响起了少年人娓娓的叙述。
“很久以前,小镇上有个聪明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她的名字叫辛格瑞拉……新妈妈和姐姐们都喜欢欺负她,命令她每天都要把家里的杂活全做掉才能吃饭……”
“……因为天天干活,脸上身上总是灰朴朴的,于是大家都称呼她为‘灰姑娘’……”
不久之后,话语声渐渐低下来,直至归于平静,郑修把妹妹抱起,无声无息地送到了隔壁卧室的床上,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正在这时,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听到熟悉的铃声,他的眼中荡起喜悦的涟漪,按下了接听放在耳边。
“郑修。”彼端传来一副非常年轻的嗓音:“让我猜猜,你今晚在做单向函数的零知识证明吧……嗯,是不是已经做到尾声了?”
“呵,猜错了。”郑修勾起嘴角,忍俊不禁的神情让他那副总是冷着的脸庞就像冰雪乍融一样,展露出惊人的光辉。
“我在讲故事。”
“……什么故事?”
“灰姑娘。”
自从两年前octo用一架遥控飞机和郑修建立了联系之后,两人时常通过电话互通有无,大多数情况下是交流一些前沿的学术知识,他们都是极具天赋的聪明人物,有时候一拍即合,有时候却又会因为不同观点争论不休,但是最终没有谁会真的生气,反而感到一种煮酒般的酣畅淋漓。
当然也不是只谈论那些冷冰冰的东西,很多时候也会聊些有的没的,有趣的事情啦、或者烦恼啦、或者一些想不明白的道理啦、甚至octo又干下什么坏事啦……物转星移,彼此之间因为投机,所以深刻地了解,又都是在现实生活中有些格格不入的家伙,因此神交两年,已然成了无话不说的密友。
“高中毕业了……大学决定了吗,普林斯顿?”octo问。
“嗯。”
“是你的意愿?”
“……”郑修默了下,轻声说:“无所谓,那里挺好的。”
那头也是一阵无言,沉默的气氛通过电话线传到两端。
终于,还是octo先开口了: “你来我这里吧。”
郑修脸上一僵。
“郑修,”那人郑重地念他的名字,然后说:“我需要你。”
话音落下,又是长久的沉默,只能听见电话那头彼此绵长的呼吸声,郑修几次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墙上的时钟缓缓流淌着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嗡地震动了下,电池耗尽,自动关机了。
他缓缓地趴倒在面前的书桌上,右手的手机随之搁在面前,他把脸埋在手臂之间,昏黄的桌灯下,只能看见少年一动不动的双肩和脊梁。
那是一种深深的束缚感与疲惫感,多年来百般刻苦,千般兢战,归根结底,不过还债二字。那年华裔夫妇把男孩从孤儿院带出来,让他摆脱了与其他孩子抢夺粗糙的食物、肮脏的被褥和永无止境的打架互殴,他们给予了他截然不同的新生活,所以他必将遵从他们的意愿而活,直到对方感到满意。
“有些人,是没有资格做决定的……”一道压低了的声音,掩埋在了交叠的臂弯里。
一九九六年,八月底,风和日丽的一天,一名年轻人拖着不算沉重的拉杆箱登上从墨尔本机场起飞的班机,他踏上舷梯返身向下方望去,一干亲友正面带骄傲的微笑挥手相送。
郑修向他们略一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机舱。
白云苍狗,地面的景色如同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所牵引,几何变换般急剧缩小,机场、市区、城市、一条横贯的灰色大公路、再到俯瞰整片广袤的地域,袋鼠国大片的绿色牧场与高楼林立的钢铁建筑此消彼长地铺展直到海岸线。
空中小姐的高跟鞋踩在绒毯上,细微的声音几不可闻,急速的提升过后,飞机进入平流层,客舱里响起卫星无线广播,一段舒缓而愉快的钢琴曲后,广播女声开始了缓缓的讲述:
“很久以前,小镇上有个聪明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她的名字叫辛格瑞拉……”
郑修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向空姐招招手:“这是什么台?”
后者歪了歪脑袋,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抱歉,我也不清楚。”
话音刚落,她接了个机内线,紧接着,所有乘客都收到了一则通知:
“飞机导航设备疑似出现故障,将在位于所罗门群岛上的霍尼亚拉国际机场备降。”
客舱内顿时一片议论纷纷。
乘务安抚着乘客们的情绪,另一边广播里却依然在播放着故事。
“……这天,城堡里的王子发出请帖,邀请各户人家的女孩参加舞会,‘务必光临’……”
“女孩们接到邀请后,个个欢欣雀跃……灰姑娘提着水桶,看着水中倒映着的自己那灰朴朴的脸和衣服,伤心地哭了……”
伴随着轻灵的女声,海面上大片的岛屿映入眼帘,坐拥接近一千个岛屿的国度就像星辰般铺散在海洋,然后随着身体的前倾,岛屿逐渐放大,从一个小小的绿点、再到密切的山峦、海岸拍打的黑色礁石、再到村落、棕榈树、人。
触地了,一段长长的滑行,在陌生的国度归于平静。郑修随着人群下了飞机,热带雨林气候那炎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迎面跑来一群当地的土著,欢快地握住他的手,嘴里不断地用英语重复“先生”、“太太”各种乱七八糟的称呼,似乎也知道握手是国际礼节,为了表现善意,抓着他的手握了又握不肯放开。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在他脖子上挂了一串贝壳项链,上身的衣服被人七手八脚地扒了下来,他抱着行李箱吃力地挤出人群,回头望去,同来的乘客有的哭爹喊娘,有些却随遇而安玩得高兴。
他想整整衣服,却发现自己早已光着膀子,提了提差点跟着沦陷的裤子,长吁一口气,拨通航空公司,得到对方最快将在明天安排别的航班去往纽约的答复,他便在附近找了家旅店住下。
大致安置下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渔船归港的吆喝声从远方传来,年轻人从行李箱里抽出件衬衫,随意地披上,眼角一瞥,却见行李中露出花花绿绿的一角,他把那东西抽出来,是一本安徒生童话。
整理的时候不小心带进去的?轻轻一翻,停留在折起的一页上,是上次未讲完的,名叫《灰姑娘》的故事。
没有开灯,他拿着书走到阳台边,就着皎洁的月光,随意地翻阅起来。
“姐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去了王宫,留下灰姑娘一人做着数不尽的家务……”
“……她哭得是那样伤心,就连有人站在自己身后也没有发现。直到那位魔术师出声问:‘嗨,小姐,你为什么哭呢?’……”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把他拉回了现实,他看着来电显示,勾了勾嘴角。
“所罗门是个怎样的地方?”
“贫穷、落后、精力过剩,”他低低地笑着说:“你真是什么都知道。”
“因为这就是我安排的嘛。”
“你?”
“明天早上,你这里的时间九点四十,航空公司会为你们安排一架从所罗门飞往纽约的航班,你可以乘坐它顺利到达普林斯顿大学,”顿了顿,octo继续道:“而在此之前,今晚十一点五十分,将有一艘海上运输货轮从这里出发,前往香港。”
“……什么意思?”
“郑修,我已经给你创造了机会,最后一次机会。”对方说:“这次我想看你自己的选择。”
“——我,会在香港停留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