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我不年轻了,现在挣钱一年比一年难了,我还能买得起那么贵的东西吗?你一撒手就没了,考虑过我的心情吗,你关心过我的工作怎么样,每天都在干什么吗?玉镯子丢了,这还不仅是钱的事儿,那是你妈留给你的念想儿,是你不知道珍惜,没把这个家当成你自己的家啊!家贼难防,谢天恩心里涌出四个字,自己这个家,是名存实亡了。谢新月啊,就是个败家的孩子,自己这辈子,算是白拼搏了。难道说只有房子和钱是钱,这些买回来的高价物品就不是钱了?那些人家给的好酒好茶,都是奢侈品,平时买都买不着,我那是留着送礼的呀!谢天恩后悔把这些交给谢新月保管,不过,他不给看情形人家谢新月也不会跟他罢休,算了,不管她了,以后跟雪兰好好过日子吧!
谢天恩不在家,高雪兰变得悠闲了许多,不用每天绞尽脑汁给他准备三餐,有了很多自己的时间,可以喝个下午茶,写写字什么的了。从老家高雪兰带了一支铅笔过来,铅笔写字很亲切,但随时可能擦掉,就像她希望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碳素笔不会,那像人做过的事一样,一桩就是一桩,无论错对你都改变不了。中华铅笔对她来说,是一种情结。在那个月工资只有几十块钱的年代,一支上好的中华铅笔就要一毛二,和一个画着精致的牡丹图案的笔记本一样值钱,和二两粮票同样一毛二一个、却可以当午饭的烧饼一个价钱,你还不觉得它珍贵吗?或者,换句话说,一支中华铅笔的钱可以买六支普通铅笔,但写出来的字迹,是浓淡相宜、非常清楚的,不会被你的脏袖头不小心蹭的模糊,不会写着写着,因为你的认真而用力,啪的一声折断笔芯。
那你就得重新削,再断、再削,因而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和感情。是的,浪费感情,那种想认真努力完成作业的冲动早被反复的挫败感磨平了,只剩下无尽的沮丧,你还会觉得中华铅笔仅仅只是贵吗?也许,从小到大,高雪兰在意的并不是实质的东西,有形的东西,而是感觉——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感觉是什么?如果干巴巴的去形容,你不一定能理解,拿件事儿来说你就明白了,感觉其实很具体。比如,晚上放学时,同路的几个小伙伴儿一起嬉笑打闹,相伴着走过那段漆黑的路,那种相惜,就是感觉。大多数人很难理解另外一个人的感觉,很难感同身受,高雪兰却能从信仰的角度更加理解人,她甚至怜悯那个抢了她男人的小三儿,觉得她刚开春宁愿去跳河也要跟有妇之夫鬼混,是无知蒙昧的可怜。所有人都不理解高雪兰为什么最后放过了那个可恨的女人,成全了章秀林他们俩,只有高雪兰自己知道,那样做,她心理平衡。
她敏锐地感觉到,章秀林的心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那么让他走吧!好歹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成全他,或许是高雪兰对他最后的爱。这近乎于宗教的奉献,完全忘我,在爱的祭坛上,高雪兰献上了自己带血的前半生。冥冥之中,高雪兰看了《肖申克的救赎》,原来,所有的答案都已经被安排好,排版在最后一个故事里,被斯蒂芬.金郑重其事的说出来:宗教与小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或者说唯一对人有益的艺术形式。而这两种,高雪兰都在意,都喜欢,都痴迷。也或许,她的灵魂中有某些被艺术化的宗教,很唯美;被宗教化的艺术,很纯粹,这些都赋予了她更高的善良和体谅。谁的一生都不简单,而你走过的路,会赋予你独一无二的精神内核。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练完瑜伽的高雪兰脱掉练功服,换了条淡雅的裙子,在茶几旁坐下,悠闲地捧起一本书,桌子上是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一块浓香黑巧克力在她口中安抚般渐渐融化,她想起了和雪松在一起的情形……雪松是高雪兰的大客户,经常拉着高雪兰出去‘见世面’。这天雪松给她和两个儿子各要了一大杯热巧克力,她把吸管凑近热饮杯,贪婪的吸足一大口。是的,那很烫,虽然很香浓、很滑爽,带着从未尝过的欣喜和好奇,在她的口腔中发酵着卑微的贪婪。两个男孩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小心翼翼,因为他们有经验,知道那会烫嘴,虽然美味。然而,她是不知道的,那是她第一次品尝到那个黑乎乎、热乎乎,冒着诱人香气的饮料。她表现得不露声色,尽管口腔里的皮都烫掉了一层,但她没吭声。她不想在周围人诧异或鄙视的目光中,几口喝干那美味的热巧克力;也不想因为珍惜而使它变凉、变得难以下咽,于是果断放手,把它弃置在桌子上。
喝茶的雪松有些错愕:“怎么了高姐?不好喝吗?”她不动声色的回答:“是,太苦了。”哪里苦了?分明回味甘醇,很甜很甜。那种复杂的感觉,是阶层带来的,她没见过世面,没喝过这种对她来说价格昂贵的东西,那使她感觉自己很孤陋寡闻,很无知。面对这个视金钱如粪土的阶层,她有太多需要学习的事物,为了安全,她应该学会不耻下问。这件事让她学会了在陌生事物面前,要保持淡定和缄默,先抱着观望的态度学习,以维护自己的尊严。苦是受了,但也让她喜欢上了那种丝滑,从那以后她一直最喜欢黑巧克力,特别是纯黑巧克力。现在,想吃什么都有了,不止有她最爱的巧克力,茶几上摆着的木质干果盒里,各种糖果、坚果和零食吃不过来,她却仿佛跌进了一个醒不过来的梦境。
在梦境里,自己成了故事的主角,“夫人”,这句话是楼下那个超市里,肥胖的老板娘对她满脸谄媚的称呼。还有来兜售宽带的那个漂亮小姑娘,一脸的羡慕和谦卑,柔声细气的跟她介绍流程,顺便施展拍马屁的功夫,夸她长得美丽,性格温柔什么的,那分明是一种讨好。以前这样的事情,都是察言观色的自己干的,对自己的客户或者单位的经理,生怕她们不高兴,炒了自己的鱿鱼——以前我吃了那么多苦,是做错了什么?眼前我享受着天上掉下来的福分,我又做对了什么?谁能回答我,又是谁,冥冥之中,做了这件事的裁判呢?这不是找了个男人嫁了,这分明是跃升了一个阶层,这种身份的改变,让高雪兰的心理不太适应。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幸运的灰姑娘,谢天恩就是那个解救她的白马王子,但她不知道,他身上有他要背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