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天凉的紧。
太平镇入夜时分的喧嚣,已经重归沉寂。
太平会总舵大堂内还灯火通明。
乌潜渊坐在铸铁大椅上伏案奋笔疾书,一碗参汤放在他手边,都已经凉透了他都没顾得喝上一口。
然而云纹长案上的文书却好像并未因为他的勤勉而有所减少,反倒像是越垒越高,都快把他单薄的身躯,淹没在铸铁大椅中。
麻衣老仆进门来,躬身道:“老爷,孟先生到了。”
“哦?”
被淹没在堆积如山的文书后边的乌潜渊,语气似有些惊讶:“请她进来。”
“是。”
麻衣老仆转身快步出去。
不多时,孟小君进来,穿着她初次走进这座大堂时的那身石榴裙,还是那般绝代风华、倾国倾城。
但被淹没在文书后边的乌潜渊,显然欣赏不到这副如画美景。
“没想到,你竟然没有与燕惊鸿一起离开。”
这是乌潜渊听到她的脚步声后,说的第一句话。
孟小君面不改色。
笼罩在大袖中的手,却陡然捏着发白。
明明一览无余的空旷大堂,此刻却给她无穷的压迫感。
她淡淡的笑道:“乌盟主何出此言?”
不见那一堆高高的文书后有人站起来,只听到乌潜渊的声音从文书后边传出来:“我与张楚,都十分佩服先生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度,先生又何必撒谎自降身份呢?先生就不觉得送燕惊鸿出镇太过顺利了吗?太平会的太平镇,能有那么明显的空子让先生钻?”
俗话说响鼓不用重锤。
似乌潜渊与孟小君这类一等一的聪明人,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十分露骨了。
孟小君先是心头猛地一寒,暗道了一句“我命休矣”。
太平会封锁镇门全镇大索燕惊鸿,却被她私自放走,如今还回来自投罗网,焉有命在?
但旋即她又觉得事情不太对头。
我是放走了燕惊鸿。
但你乌潜渊明知道我放走燕惊鸿,非但不阻止,还刻意制造漏洞任由我送燕惊鸿出去,也不是一点毛病都没有吧?
她刚刚才跳到嗓子眼的心脏,慢慢的落回了胸腔里。
她不答话,想看看乌潜渊请她来,到底是想说些什么。
大堂中沉默了片刻。
只听到“啪”的一声极细微的声响,似是毛笔搁在砚台上发出的声音。
乌潜渊从云纹长案后走出来,长声道:“来人,奉茶。”
“茶就免了,这个时辰喝茶会失眠的,劳驾取一盏清水。”
孟小君见着他的人,也就慢慢恢复了从容淡定的气度,不紧不慢说道。
乌潜渊笑了笑,意义不明的说:“孟先生过得还真是精致。”
他走下台阶,随意挑了一把交椅坐下,然后朝他对面的交椅向孟小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孟小君却提起裙角,坐到了他身畔。
乌潜渊恍若未见,自顾自的说道:“我故意放你送燕惊鸿离去,是不想与燕家、与贵盟结下死仇……”
孟小君淡淡的笑着,却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入夜时孙堂主大杀四方、大索全镇的英姿,可不像是不愿与我天行盟结下死仇的样子!”
乌潜渊也笑道:“先生不必用话拿我,今天之事从何而起,想必先生心中有数,我在太平镇是何地位,先生心中也应当有数才是。”
“孙堂主要杀人,我拦不住、也不敢拦,我若强拦,先生现在只怕难以干干净净的坐在这里与我说话。”
孟小君不为所动。
事情都过去了,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又如何?
毫无意义。
“就算我能理解孙堂主、理解乌盟主、理解太平会今晚的一切所作所为,又有什么用呢?死了那么多大家子弟,这可不是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抹过的。”
“我想着几句话就能抹啊!”
乌潜渊笑得轻松写意:“一群高不成、低不就的所谓‘大家’,就算记恨我和张楚,又能拿我们兄弟二人如何?”
“来玄北州找我们寻仇?”
“我们哥俩倒是无所谓,玄北州千山万水,哪座山都能埋人,哪条水都净手,只盼他们不嫌千里迢迢才好。”
女人在分析一个男人是真不在意、还是装不在意这件事上,是有天赋的。
此刻孟小君看着乌潜渊嘴角的那一抹笑意,心头就只觉得不寒而栗。
乌潜渊并未注意到她的眼神变化。
顿了顿继续说道:“当然,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谁都不想看到的,但事情不发生也已经发生了,再自怨自艾也毫无用处,不如想想该怎么去面对、去解决。”
“燕惊鸿没死,总算是事情还有补救的余地,我想天刀门的前车之鉴,应该足以令那位燕长青燕长老,慎重的思考他燕家和我们太平会、将北盟之间的关系,如果他觉得他燕家能完胜我们太平会和将北盟,他也可以来试一试,我和张帮主一定会以最热烈的仪式,欢迎他进入玄北江湖。”
“当然,如果令尊能适当的对我们伸出援助之手,令燕长老在思考某些问题的时候能够更慎重一点,让事情不要发展到大家都不想看到的那一步……”
“那么我们太平会和将北盟,一定会成为贵派在玄北州最坚定的盟友……”
这或者就是当家和不当家的区别。
出了事。
孙四儿想的是要对得起帮主、对得起大哥、对得起死去的弟兄,所以不管那伙公子哥都是谁都儿子,反正他杀定了,谁也留在不,要觉得他做错了,要杀要剐他都认账!
就是这么头铁、就是这么光棍。
而乌潜渊,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怎样解决这件事,怎么既能平息太平会上下、太平镇内外的怒火,又不会把彻底把事情推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做到了。
看起来,那么多人都杀了。
多杀一个燕惊鸿、少杀一个燕惊鸿,似乎没有本质的区别了。
但事实上,这件事是还掌握中,还是彻底失控不可收拾,关键就在燕惊鸿身上。
乌潜渊自己也曾是大家族的继承人。
他很清楚,燕惊鸿在燕家的份量。
放走燕惊鸿,那么,即便把其他杂鱼全杀光,问题也依然控制在可以通过退步,通过付出代价来解决的利益问题上。
相反,哪怕其他杂鱼一个不动,只杀一个燕惊鸿,那么问题依然会毫无悬念的演变成血债,血债只能用血来偿还的血债。
这就叫分寸!
像孙四儿那种只会抡刀子砍人的莽夫,若是敌人,乌潜渊几句话就能笑眯眯的把孙四儿买了,还能让孙四儿替他数卖身钱!
所幸,乌潜渊不是敌人。
所幸,张楚是乌潜渊心中为数不多无法用任何价码去衡量的人之一。
或许也可以说是唯一。
孟小君听他着侃侃而谈,不自然的咽了一口唾沫:“咕嘟。”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远远的低估了张楚与乌潜渊这一对儿组合。
张楚沉稳大气。
乌潜渊面厚心黑。
简直就是……绝配啊!
”呵呵……“
她有些失态的干笑了两声,平复了一下被这个白头佬给吓住得有些肝儿颤抖的心情,说道:“其实吧,我回来,只是想与你们结个善缘……嗨,直说吧,以我对燕惊鸿、燕长青父子二人的了解,他们在您与张帮主手下吃了这么大亏,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我们断岳剑宗,的确是很想与您、与张帮主结成同盟共进退,但我们断岳剑宗与燕家的关系,没您想的那么简单,以我对我爹的了解,他是不会为了您二位,与燕家彻底撕破脸的!“
这的确是回来结善缘来了。
几句话就把燕家父子连带她爹的态度,卖了个干干净净。
唯有她自己在他们哥俩这里讨了一个好。
乌潜渊有些失望。
但也不是太失望。
他先前预见的一切,都是最理想的状态。
现实会出现偏差,原本就在他的预料之内。
至少,确定了燕家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确定了断岳剑宗不会轻易下场与燕家为敌。
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信息。
当然,他会选择放走燕惊鸿,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没告诉孟小君。
那就是给张楚争取时间。
燕惊鸿没死,燕家就不会一动手就是雷霆万钧。
总还得有个你来我往,相互试探的过程。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听起来很具有教育意义,但在现实中,狮子的身畔通常不仅仅只有兔子这种柔软易推倒的生物,还有猛虎、饿狼、熊瞎子等等凶兽在一旁虎视眈眈,太过轻易的就暴露自己的底牌,那是对自己生命的不尊重。
说到底,这件事发生得太仓促了。
他一直都处于极其被动的环境。
能在那样刻不容缓的环境下,还将事情处理到这一步,他已经用尽全力了,没有辜负张楚对他的信任。
一盏茶尽。
孟小君起身向乌潜渊告辞,言她明日就将离开太平镇返回断岳剑宗。
乌潜渊表示感谢与理解,并且亲自送她到太平会总舵大门外,目送她风姿绰约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他心事重重,形单影只的返回太平会大堂。
夜风扬起他宽大的衣袍,凸显出他平日隐藏在衣袍下的单薄身影。
他咳嗽了两声。
麻衣老仆适时出现,拱手道:“老爷,需要老奴将今晚的事转呈张老爷吗?”
这个问题,僭越了他的本分。
但他实在不忍看自家老爷拖着病弱之驱,忙这么多事务,还承担这么大的压力。
乌潜渊想了想,喃喃自语道:“算时间,老二那边也快动手了……别去烦他,他这次的问题应该很是麻烦,不然也不至于连密函都着他人代笔,先让他全力解决萧家再说吧。”
麻衣老仆无言以对。
张老爷那边您倒是替他考虑得周全,但您怎么就不考虑考虑您自个儿呢?
乌潜渊没注意到老仆人的神色,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自己自顾自的走进大堂,北平盟的架构,他已经做到最后一步了……
“咳咳咳。”
又一阵夜风从他背心掠过,刺骨的寒意刺激着他又嗑了几声,咳完他就觉得口中有些腥咸,他皱着眉头取出一张雪白的汗巾拭了拭嘴。
一看。
一抹猩红色在跳动的灯火下,份外的刺眼。
他捏着汗巾愣在了原地,指节微微发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面无表情的叠好汗巾放入怀中,轻声呼唤道:“老黄,老黄。”
麻衣老者神出鬼没的出现在大门口,躬身道:“老爷。”
乌潜渊面色如常的说道:“这几次夜寒深重,我身子好像有些不大利落,明日派人去太白府请华名医来给我瞧瞧。”
麻衣老者听言一抬眼,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好几遍,点头道:“老奴这就派人连夜赶赴太白府。”
乌潜渊想嘱咐他不必如此着急,等天亮了再派人也一样,免得引人怀疑。
但他张了张口,到底还是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