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恩赐的姓格跟他的身材一样敦厚沉稳,他的理想则跟名字一样,希望在仕途上步步高升,但这些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在这位威严如同神像一般的东门司马心中,他还有另一个名字,二十五岁之前,他叫高劲,直到继承父亲的职务,成为一名宫廷侍卫的时候,才改名为“恩赐”,再往前追溯几年,他是一名初入江湖的热血青年,对江湖名声的渴望,远远超过对官职的兴趣,为此,父子之间闹过不少矛盾。
刚满二十岁,青年高劲立刻做出自己的选择,怀揣匕首,腰下挎着一口新打造的钢刀,背上的包袱里装着几件衣物与若干银两,拜别哭泣的母亲,瞒着恼怒的父亲,趁夜迈出家门,踏入他梦想中的江湖。
虽然丢失过包袱、遭遇过劫匪、吃过霸王餐、喝多之后被街头混混打过,总体而言,高劲对头一年的江湖生涯仍然非常满意,他结交了许多朋友,有些人第一次见面就跟他结拜为兄弟,在这些朋友的引领下,高劲见识了光怪陆离的江湖生活,其中一些经历他会牢牢记在心中,永远不对任何人讲述。
第二年,因为一场毫无意义的吵架,高劲的江湖急转直下。
多年以后回想起那场争执,高恩赐仍对那个叫高劲的自己感到迷惑不解,当年的他怎么会如此愚蠢自大?与此同时他对那个青年又充满了怀念:天不怕地不怕,身上的精力好像永远也用不完,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阶段。
争执与骆家庄有关,开始却没有骆家人参与。
两人第一次见面,如果一切正常,酒后他们将跟其他人一块结拜,立下生死与共的誓言,结果酒过三巡,他们吵起来了,高劲受不了对方谈及骆家剑客时的崇拜与谄媚,于是当众说:“骆家在江湖上的地位高,靠的不只是剑,还有这个。”
他指着头顶,表示头冠。
更具体的细节,高劲当时就没有记住,过后更是一空白,总之两人打了一架,高劲赢了,兴高采烈地跟一群兄弟们转到另一家酒楼,继续当天的欢宴。
有人悄悄提醒他,“那人叫姬三,是嵩山派长老的儿子,以后有可能当掌门,你把他打了,他必然要找人报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给你们居中调解一下吧,化敌为友,岂不甚好?”
这位热心肠的调解人也是个经验不足的毛头小子,这几句话一出,醉熏熏的高劲大怒,不仅拒绝了调解建议,而且口出狂言,声称嵩山派比骆家庄还不如,全靠吹牛拍马取得江湖地位。
高劲不记得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嵩山派正是以此为借口兴师问罪。
对高劲有利的是,他身世清白,在江湖上从无劣迹,身边聚集了一批不错的兄弟,因此这场争斗只限于晚辈们之间,嵩山派的姬三也要面子,没有向本门长辈求助,只是叫来同龄的师兄弟与好友,一块来讨说法。
双方又打了一架,这回是在清醒状态进行的,公子哥一样的姬三,仍然不是高劲的对手,这一战,让高劲声名鹊起,也惹来更大的麻烦,千不该万不该,他当着两伙人的面说了一句,“骆家庄的人来了,也是这个下场。”
已到不惑之年的高恩赐还记得这句话,并为此后悔不已。
骆家的剑客来了,单枪匹马,甚至没拔剑,就将高劲打败,然后对他说:“对江湖,要多些敬畏之心,我不杀你,但是你得向嵩山派公开道歉,至于骆家庄,我们不需要你的任何东西。”
高劲面红耳赤,当时没敢多说一个字,等骆家剑客走后,他越想越觉得丢人,下定决心宁死不屈,谁也不能让他向手下败将道歉。
他的那群结拜兄弟们另有想法,力劝不成,当晚就散了一多半,剩下的几个人也犹豫不决,他们委婉地对高劲进行了一备江湖规矩的再教育,许多内容是他之前没听说过的,核心的意思是:要么向姬三道歉,要么也跟姬三一样,找一位大靠山来。
高劲不喜欢“靠山”这个词,朋友换了一种说法,“那就只能向大侠求助了。”
“大侠?”高劲能接受侠客、侠士这种词,大侠就有点过头了。
“嗯,大侠,江湖专有这种人,不多,放眼当今,能担得起这个称呼的不超过五位,他们有求必应,最喜欢排忧解难,不管有多大的仇,只要大侠出马,双方也会握手言和,而且都不失面子。”
“有这种人?那大家都去找他帮忙,大侠不得忙死?”
“嘿嘿。”几位兄弟相视而笑,这位高大哥武功好人也豪爽,就是对江湖了解得太少,“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人家帮了你一个大忙,你不得付出回报吗?”
“什么回报?银子吗?我可没剩下多少。”
“哈哈,大侠怎么可能贪图金银?他们往外撒还来不及呢,大侠要的是‘情义’。”
“情义?像咱们这样?”
说话的朋友有点尴尬,干笑好一会才说,“高大哥人直,咱们又是生死之交,我才跟你说这话,可没有别的意思。”
“快说快说,咱们的‘情义’跟大侠的‘情义’有何不同?”
“咱们兄弟之间是交往,就是有来有往,谁也不欠谁——”
高劲露出迷惑的神情,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付出更多一点,那些趁夜消失的家伙可欠他不少人情,说话的朋友摇摇头,“这个我就不细说了,高大哥觉得自己又花钱又出力,可大家捧着你,替你在江湖上传扬名声,出力也不少,说是两不亏欠也不为过。”
“嗯,你接着说大侠的‘情义’是怎么回事吧。”高劲不想深究,听上去他这一年多来结交的兄弟朋友全是利益关系,这让他怅然若失,宁愿不知真相。
“我说过,大侠不要回报,你要钱他给你钱,你想化解仇怨,他替你出头,但他不要你的钱,甚至不喝你的酒,他要把这份‘情义’存起来。”
“存起来?”
“以后再用,所以大侠总是一呼百应,比江湖中最大门派的召唤力还要强。”
高劲想了想,“大侠肯定不做坏事?”
“那是当然,大侠不会做任何有损形象的事。”
“那欠他一份人情也不算多大的事。”
“不算。”朋友连忙说,“像我,没碰到真正的大事,所以求不着大侠,高大哥这回惹到了嵩山派与骆家庄,天下闻名,正是大侠们喜欢的麻烦。”
“嗯,我要是求大侠帮忙,今后不还这个人情呢?”
“高大哥开玩笑的吧?”朋友吓了一跳,“大侠就像是……江湖中的旗帜,他只要放出一句话,说你背信弃义,从此你就是江湖败类,别说名门正派,就连鸡鸣狗盗之徒都不屑于跟你交往,到时……”
“哎,我当然是开玩笑,我高劲是那种人吗?”
“不是。”朋友松了口气。
大侠是罕见的,权衡之后,高劲决定向杨元帅求助,原因有两个:一是杨元帅侠名初起,据说对陌生的求助者更热情,二是杨元帅曾经在顾老将军手下当过军官,与高劲的家世有那么一点相似。
事情比高劲想象得还要顺利,杨元帅听他说完前因后果,接受了这位江湖青年的求助,没有表现出高高在上的架势,也没有要求任何回报,只说了一句话,“这事交给我,你在我家里先住几天吧。”
杨元帅独自出门,高劲对此后的事情无缘目睹,只能跟普通人一样,从江湖传言中了解事态发展:杨元帅找到骆家剑客骆平英,表示愿意居中调解,遭到拒绝之后两人比武,骆平英输了一招,从此极少在江湖中出现;杨元帅亲赴骆家庄负荆请罪,甘愿为奴,唯一的愿望是弥补江湖间的**,让争斗就此结束。
杨元帅留在骆家庄,他的家人告诉高劲可以离开了,从今以后,嵩山派不会再找麻烦。
高劲迷迷糊糊,杨元帅跟朋友描述的大侠几乎一模一样,可他仍感到羞愧与不安,杨元帅哪怕暗示一下有关“情义”的事也好,可是没有,他们总共就见过一面,杨元帅替他出头就像是出去买一壶酒那么简单,付出的代价却是为奴三年,那是高劲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事情。
高劲想要当面致谢,却没有办法进入骆家庄。
他的江湖热情就是这时消亡的,他将自己的身份与地址留下,返回京城,从此再不与江湖朋友来往,可羞愧与不安仍然挥之不去。
他终于明白,这就是亏欠他人的感觉,只有偿还这份“情义”之后,才能重新心安理得。
这一等就是十几年,杨元帅没有来要求回报,来的是一个陌生人,那是五年前的事,他说他叫秦夜明,是西域人,为顾氏后人效力,而顾氏继承杨元帅的一切权利。
已经成为东门司马的高恩赐抬起头,看着走进来的顾慎为。
他为这名顾氏后人做了整整五年密探,这才是第二次见面,“怎么样?”他问。
“你的情报一点没错,毒杀严沁的是张佑,皇太后已经急着动手了,公主和骆琮还在犹豫不决。”
顾慎为刚刚离开大理寺不久,甩掉几名跟踪者之后,立刻来这座小小的宅院里见自己最重要的帮手。
骆琮胆怯了,将张佑和张吉儿同时关押起来,决定暂时不将皇太后牵连进来,庞靖将要进宫,替顾慎为约见皇太后,并透露那些应该透露的信息。
“机会就要到了。”顾慎为说。(未完待续。)